正文 萬仞宮牆(3 / 3)

“瓏玥,”他突然開口,卻沒有轉身看我,“世人都說是孤殺了皇兄,搶了這帝位,你信嗎?”

我知道他看不到,但還是篤定地搖了搖頭:“不信,陛下不是這樣的人。”

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轉回去繼續看著天:“孤與皇兄是一母所生,我比皇兄小十六歲,可以說是他照顧著孤長大,我們之間的感情同其他兄弟要深許多,孤又怎會……當年皇兄暗裏做了許多錯事,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父王卻心知肚明,知道天下若交到他手中,必定民不聊生,但皇兄處事圓滑毫無漏洞,在朝中結黨營私,官官相護,父王找不到個理由廢除他儲位,唯有手刃親兒,後立孤為儲,便有傳聞說是孤害了皇兄,孤為保先皇和先儲清譽,從未為自己辯駁過,如今,空兒竟也這樣以為,孤稱帝至今,在你之前從未納過一位夫人,更無子嗣,就是要告訴天下人,這皇位,孤是要交給他的,孤同他雖無父子之實,但也有父子之情,讓孤如何自處。”

他長長歎了口氣,初初聽到這宮閨真相,我心中滿是驚駭,不知作何反應。良久,我起身,將披風披在他身上,安慰道:“陛下的苦心,終有一日,太子會明白的。”

他轉過身來,怔怔看了我許久,忽然說:“初空那日,同孤要你。”

我一驚,瞪大了眼,很不能相信。

他抬起手,輕輕放在我的臉上,似嗬護珍寶般小心翼翼:“玥兒,你還這樣年輕,孤卻已近中年,你入宮至今,與孤雖有夫妻之名,但無夫妻之實,你在宮中又如此不快樂,有時候想想,孤是不是不該將你困在這裏,或許你與空兒才般配,但,孤卻不想放開你,因為孤,是真心喜歡你。”

【伍·相思燼】

我一直在想祈帝同我說的那些話,然後又會想到初空,在我很小的時候,母妃就告訴我,長大以後要離開皇宮,嫁個平凡的人。我視為箴言,所以,當祈帝和初空這兩人擺在我麵前時,好感自然是產生於初空,可我和同祈帝間到底是有一紙婚約,於情於禮都是割舍不掉的。想到最後仍是一團亂麻,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可恨之人。

是年冬至,按照以往慣例,國君要去皇陵跪拜,今時,我已是楚國的夫人,自然是一同前去。

從皇陵回朝的時候,祈帝先行遣了璃園跟來伺候的人,讓我獨自上了孟平的馬車。

坐上馬車的刹那,祈帝掀起車簾,盯著我的眼用隻有我們倆聽到的聲音道:“初空,在圩州。”我還未來得及細想他這突如其來的話裏的意思,孟平就駕著馬車駛了起來。我不由得掀起車簾回頭去看,發現祈帝遠遠站在原地,像是一尊石像。

回程的馬車似乎特別慢,我算著時間,越覺得蹊蹺,掀開車簾,發現此刻正駛在林間小路,與回宮的路,正好相反。

我心下一驚,連忙問:“孟公公,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孟平沉默了一會兒,道:“陛下吩咐,送夫人去圩州。”

扶住車簾的手漸漸垂下,那一刻,我忽然知道,祈帝是在給我一個機會離開他,甚至,是要將我交給初空。

祈帝的樣子忽然在我眼前清晰起來,良久,我掀開轎簾,對孟平說:“回宮。”

馬車在宮前停下,我提著繁複的長裙,幾乎是一路狂奔,跑到了璃園,漆黑的夜裏,我遠遠就看見了祈帝,他穿著紫色裘襖,掌著一盞燈,背對著我坐著園前的長廊上發呆。

我走近他,輕輕喚了聲:“陛下。”

他的身形一僵,沒有回過頭,良久,才慢慢轉過身,清俊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薄唇微微顫動:“你怎麼回來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手覆在他掌燈的手上,才發現他的手驚人地涼,心中震動,語帶哽咽:“這裏是臣妾的家,臣妾當然要回來。”

他一頓,臉上表情複雜,沉默了一會兒,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嘴角噙著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孤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卻還是想在這兒等等,孤也不知道自己要等什麼,隻是從前經常看見你在這裏坐著,孤在這裏坐坐,也算有你陪著孤了。”

眼睛漸漸濕潤,我注視著他沉如墨的眸子問:“如果我沒有回來,陛下打算怎麼辦?”

過了好久,他靜道:“孤便昭告天下,玥夫人病逝,孤是這個國家的王,自然有辦法叫朝中見過你的人告老還鄉,等過上個幾年,人們淡忘這件事後,你就算回到臨冬城,也沒人認得。”

我彎下身,伏在他胸前:“我是陛下的妻子,除了陛下身邊,我哪兒都不會去。”

我初初以為,愛一個人隻需一眼,卻忘了還有一種愛,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明白,久到自己都會忽略掉,隻有當快要失去時,才知道,這樣的愛,已入骨血。

在我入楚國一年後,適逢臨冬城百年不遇的白璃花期,連那百鳥之王神獸鳳凰都被吸引而來,棲在其間,幾日不離。祈帝借其瑞兆,正式封我為後,聖寵眷身,而後兩年,與祈帝,琴瑟在禦,莫不靜好,成為楚國的佳話。

隻是這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午夜夢回之時,常會想起一句古話,暴福不祥,心中隱隱害怕,蜷縮在祈帝懷中,緊緊抱著他,害怕這一切恩愛隻是一場夢。

祈帝十八年,楚國北地雪山山妖出沒,百姓都傳這是國之將亡的征兆,景王爺初空領著一眾朝臣在朝堂之上請求祈帝親自出征,以撫民心。

是年二月,祈帝率十萬禁軍前往北地。

半個月後,祈帝葬身山妖之口的消息從千裏之外傳來。

消息到達璃園之時,我正在繡一雙虎頭鞋,那是為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兒所製,一時間璃園內,上下哭成一片,震天的哭聲中,我覺得自己的心裏像是突然破了個大洞,有風從那裏大片大片地穿過,我靜靜繡完最後一針,一步一踱走到窗前,望著北邊,輕輕喚了聲:“渡予——”

一聲出,便重重倒地。

這一年春,祈帝的衣冠塚入皇陵,因生前無子嗣,景王爺初空繼位,改國號景。

同年,景帝犯天下大不敬,封祈帝遺孀瓏玥為後,一時間朝野震動,引得無數人進諫。

當天夜裏,景帝來看我,並帶來一碗白粥,我靜靜喝完,然後問他:“你勸祈帝親自出征,是不是早有圖謀。”

他遲疑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我一手捂著腹,又問:“祈帝的死,是不是也在你的計劃之中。”

他又點了點頭。

我閉上眼,兩行淚緩緩流下:“你可知道,他同我說過,再過幾年,便將皇位傳給你,帶著我離開楚國,你何須如此,何須如此……”

他的目光移到我的腹部,淡淡道:“我等不了了。”

腹中絞痛逐漸加深,我強忍著痛,喘著氣問:“你殺我夫君,殺我孩兒,你的心怎麼這樣狠,你百年之後下黃泉,如何有臉麵見祖宗。”

“瓏玥,如果他沒有殺害我父王,那今日,你懷的,該是我的孩子,他欠我的,何止一個王位,”他激動地答,然後靜靜看了我一會兒,站起來,背對著我說,“我知此生你都不會原諒我,但你也知我的能耐,你若是尋死,我便踏平陳國,讓你的子民陪葬,我要你好生活著,同我一樣,受這相思之苦。”

【陸·黃泉共】

景帝元年,景帝初空搬出曆代君王所住乾安殿,將其封為禁宮。

我獨自幽居在璃園,身邊隻留了琇珠一個侍婢。自此,從未踏出過乾安殿,也再未見過初空。

一切好像都止於乾安殿被封那一年,隨著時間的推移,世人漸漸遺忘,偶爾提起這動蕩一年,總是會說,乾安殿內的那個女人,兩朝為後,為天下倫理所不容,實乃禍水。

封殿那年不知道是誰在璃園的牆角之下種了株柳,待我發覺時,已長了半人之高。柳屬南國,楚國在北地,能長出柳樹實屬奇跡,我常常坐在柳樹下發呆小憩,柳絮落在我身上,總讓我想起那年剛入宮時,初見渡予的場景,讓我總覺得渡予就在我身邊,從未離開過。

偌大的乾安殿內,到處都是回憶。

我一遍一遍走過渡予生前待過的地方,日日吃齋念佛,隻求能再見渡予一麵,哪怕隻是個魂魄。

每天,我總以為,自己會被這強大的悲傷吞噬,熬不過明天,可一晃,竟也走過了三十年,我日複一日,苟延殘喘,仿佛看不到頭。

我常常夢見宮牆裏綿長曲折的回廊,兩旁的白璃花瓣如絮落下,我和渡予靜靜地並肩執手而行,不知要行往何方。

醒來時,錦緞的被麵總是一片濕意。我望著寂靜無聲的宮宇,對著空氣質問:“你說你真心喜歡我,不想放開我,你是一國之君,怎能騙我。”

回應我的,隻有窗外柳枝被風吹過的聲音,像是帶著什麼人的駭泣。

我漸漸老去,身子漸漸衰敗,思念卻日漸深刻。身子的毛病,尚有藥醫,可是渡予,你可知道,這相思入骨,久病成疾,已無藥可醫,我這輩子,活著的時候,怕是都好不了了。隻是不知道,黃泉路上,是否有你等我,為我醫治。

景帝三十一年秋,景帝崩,太子清和繼位,改國號為元。次年春,璃園大火,玥後斃於火中,元帝責其兩朝為後行德有虧,除其後位,貶為庶民,屍骨不得入皇陵。同年,祈帝渡予皇陵發生地陷,連同周圍十裏山林一並掩埋。

有野史記載,那是玥後身邊侍婢偷偷斂去玥後骨灰,逃入祈帝皇陵,同守陵人孟平一起,毀了陵內機關,讓整座皇陵永封地底。

三十年的等待苦守,到如今,終能黃泉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