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板,你要天天保證供應才行,可別再缺貨呀!”工頭說。
“不會的!前兩天是船壞了,船現在修好了,保證供應。”說完,匆匆回到家,準備著喊牛老五幾個人起床,到河沙場裝車售沙。
牛老七這天的生意火烘烘的好,下午三點不到,場子裏的沙全部被人拖光。
牛老七對累得有些歪歪倒倒的牛老五牛老九李文武權子四個人說:“晚飯叫蓮蓬弄些好菜飯你們吃。你們現在趕快回去睡覺,夜裏沙船來了你們還要卸沙。”
李文武跟著牛老五三人往潘鎮走,心裏說:這就是資本家的剝削與壓榨。你是工人,就得給他死幹,賺的錢是他的,你得的工資很少,你吃的是他的餐館裏客人吃剩下的飯菜。你還不好說他什麼,他是你的親戚或兄弟,你好像還要感謝他,是他給了你一個工作的機會。
將來我要當老板,我也要這樣幹。李文武心裏說。
下午三點鍾後,牛老七的河沙場又是光溜溜的,白花花的太陽照在殘剩的沙粒上,反射灼人的光。江邊很安靜,牛老七在江邊走動著,沒有昨天下午的那種焦慮和咬牙切齒的怒罵。
牛老七眺望著一瀉千裏的長江,江麵上來往航行的大小船隻。太陽光在浪尖上跳動,嘩嘩的江浪像在吞吃著一縷縷陽光。牛老七此刻有種欲望和力量,他也要向前奔瀉,也要吞吃一種東西。他是個農民,他是個拉板車起家的農民。他吃過許多苦,他受過別人的剝削欺詐甚至汙辱,他是在汙泥濁水中爬上岸的。
牛老七上岸了。他覺得自己是上岸了,覺得自己還很弱小還不強大。他要更有力量些要更強大些,他就要吞吃東西,嘩嘩嘩嘩,就像江浪吞吃陽光。
要想壯大,就要把住胡成進。把住胡成進,他的河沙場就能興旺發達地辦下去。辦河沙場能賺錢,從這兩個月的情形看,這是個太有賺頭的生意了。如果讓他順利經營一年,牛老七覺得自己就比較壯大了,他的根基就牢靠了。
牛老七一個人在河沙場守場子,晚飯是荷葉送來的。
“他們幾個起來沒有?還在睡麼?”牛老七邊吃飯邊和荷葉說話。
“還在睡呢!”
“回去後就叫他們起來,讓他們吃飯,待會兒船來了要他們來卸沙。”
“好。”荷葉點頭。
“春兒回來沒有?”
“還沒有哩。聽說她弟弟上大學要交錢,春兒回去想法子去了。”
“是這樣!”牛老七應了一聲。
“改改從縣城回來了,今天是星期六。”
改改是牛老七和蓮蓬的獨生兒子。牛老七通過老師的關係,把兒子弄到縣城上初中,平時住校。
牛老七吃完飯,看看表七點多鍾,運沙船快來了吧!他讓荷葉回去,叫牛老五他們早點起來吃飯,準備幹活。
當夜幕降落江麵,近八點鍾的時候,黃沙1號拉響了三聲汽笛。
牛老七趕忙開了簡易躉船上的燈,站在躉船上迎接胡成進。
沙船靠好岸後,胡成進從船上跳下來,情緒很不錯。他接過牛老七遞的煙,朝牛老七揚了揚張開的手指。
“牛老板,今天至少給你多裝了這個數。”
“辛苦辛苦胡船長,兄弟不會忘了你給的好處。”牛老七謙卑地說。
“走,夥計,今晚還是去玩麻將,混時間,把你昨天輸的錢贏回來。”胡成進興致很高。
牛老五牛老九李文武權子四人,連夜卸沙船。
牛老七老師和玉環,陪胡成進玩麻將。
“春兒呢?”胡成進問。
“春兒回娘家去了,她娘家有點事兒。”牛老七說。
胡成進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興致提不起來了。
牛老七看在眼裏,小心翼翼地陪著胡成進。
春兒從娘家匆匆回到潘鎮,進到餐館,見到蓮蓬時,眼睛紅紅的。蓮蓬嚇了一跳,春兒回娘家不到兩天,麵色憔悴,人瘦了一截,頭發亂蓬蓬的也沒梳理。
“怎麼了春兒?家裏出了什麼事情?”蓮蓬關切地問。
“嫂子,也沒什麼大事,卻又是急死人的事。”春兒說,“秋兒考上了省裏的大學,這入學費要交一萬七千塊,以後還要每月近千元的住宿生活費。”
“嗬,上個大學要這麼多的錢,我的天哪!”
“秋兒想去,哭得連飯也不吃,我爹我娘沒有法子,找我回去。嫂子,這事你幫我想個什麼法子,我是非要支持秋兒去讀書的。”春兒說著,紅紅的眼睛裏有淚水溢出。
蓮蓬忙安慰春兒:“快別難過,我們一起想法子。你先回去洗洗臉收拾一下,我跟你七哥再說說,這錢太多,還不曉得拿不拿得出來。”
“七哥呢?”
“他又急顛顛的不知跑哪兒去了!那個胡船長昨天又不送沙來,今天還不曉得來不來。一天不來,就損失幾千塊呢。”蓮蓬說。
“胡船長在搞鬼名堂呢。”春兒說。
春兒回到屬於她和牛老九的家。那家是修在孺子牛餐館旅社後麵一幢五間的平房,春兒牛老九住其中一間,其餘幾間由牛老五李文武玉環和權子住著。
春兒用鑰匙開了門,見牛老九在床上睡著還在打鼾。春兒上前捏了捏牛老九的鼻子,牛老九醒了,見是春兒,高興得爬起來抱住了她。
春兒卻在牛老九懷裏流眼淚。
“怎麼了春兒?”牛老九急煎煎地問。
春兒就把秋兒上大學要錢的事說了。
牛老九不著聲了。牛老九是個老實憨厚的莊稼漢子,幹活出力是好手,可他一輩子也沒見過春兒說的那麼多錢。一萬七千塊錢,哪裏去弄啊!
“老九,你要想法子咧。”春兒眼紅紅地說。
“春兒,你說想個麼法子呢?把我們手頭的錢全部給秋兒,也還是差得好遠啊!”牛老九著急,他看到春兒那樣子,心裏很難過。
“老九,我剛才對蓮蓬嫂子說了,你再去對七哥說一下。隻有先找他們借,然後我們兩人再給他們幫工,還!”春兒說,邊說邊偎著牛老九的胸脯。
“七哥這會兒正惱火,個狗日的胡船長又在吊蛋,不送沙來。七哥拿他沒法子。待會兒我去找七哥,一定去,莫急春兒。”
牛老七在樓上的一個房間裏睡覺。所謂睡覺,隻是躺著,並沒有睡著。狗日的胡成進又在搗鬼,昨晚沒來送沙,今早沙場又無沙供應。潘鎮要沙的客戶開始罵他了:牛老七你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一時有沙一時無沙可不行呢,我們隻有去縣城拖沙了,你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呢。
牛老七隻好賠笑臉:各位朋友,不是我牛老七的錯,是那狗日的河沙船呢,突然的又不來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前次是船出了問題,這次怕也是船的毛病。我馬上聯係,沙一來我就通知大家。對不起!對不起!
牛老七給胡成進打手機,手機關機。再給黃沙洲的黃沙公司打電話,黃沙公司供應科張科長接的電話。張科長是牛老七的熟人,得過牛老七的不少好處。張科長在電話裏說:“你個牛老七喲,這點本事都沒有哇?你把胡成進照顧好點麼!他這個人啦,不服狠,人也不壞,也不貪大錢,隻有點把愛好,喜歡漂亮點的女人,其實很好照顧嘛。”
“我的科長大哥喲,我是小心翼翼地照顧的呀!我給他打手機他關了機,沒有法子我的科長,請你一定想法通知他,請他無論如何今晚給我送沙來啊!我求你了科長大哥,下次來請你喝酒。”牛老七在電話裏說好話。
“好,我去轉達吧!”供應科長答應了。
打完電話,牛老七被蓮蓬叫過去了。蓮蓬在廚房邊的小屋裏告訴牛老七,春兒回來了,春兒的弟弟考上了省城大學,要交一萬七千塊學費,春兒希望他們能想法子幫幫忙。
牛老七的眉頭緊皺了:“天哪,一萬七千塊,我辦河沙場才找人借五萬塊呢!上個大學要這麼多錢哪。”
“生得太親了,老九是你的弟弟,秋兒是她的弟弟,老七,能籌一點就幫助他們一下吧,我們盡心盡力。”蓮蓬望著丈夫的臉,輕聲柔語地說。
牛老七想到胡成進看春兒的眼光,突然血往腦袋上湧,他心裏一動。
“蓮蓬,我先到樓上房裏躺一下,有些事我要好好想想,安排安排。你告訴春兒,叫她先別急,辦法總會有的。你把中午的客人招呼好,忙完了,到房間裏來找我,我們再好好商量商量。”牛老七說完上樓了。
胡成進這麼樣搗蛋,不想個辦法,要沙的客戶如果都煩了,不買他的沙,都去縣城河沙場拖,牛老七你的河沙場就關門吧!牛老七睡不成,腦子裏有兩個聲音在交鋒。
牛老七,你要發財就要閉起眼睛咬著牙這麼幹。讓春兒把胡成進纏住,讓他每天按時運沙來,每次運沙都多運那麼幾十百把噸。能這麼堅持個一年半載,牛老七,你能賺好多萬呢!春兒不是缺錢讓弟弟上學麼?你就借錢給她,對她說清楚,這錢是報酬,也不要她還了,隻要她纏住胡成進就行。一個聲音這樣說。
牛老七你他媽王八蛋,春兒可是你的親弟媳啊。你沒有人格,你見錢眼開,你要錢不要臉麵了。一個聲音在痛罵。
牛老七躺在床上,讓空調呼呼地吹著風,兩個聲音在打架,他的頭都是昏的。
第一個聲音越說越有勁:你這樣做,也是幫助春兒,她的弟弟要上大學啊! 第二個聲音隻是不斷地痛罵牛老七,但那罵聲卻有點軟弱無力。罵,罵不出錢來啊!
立秋之後,雖說夜晚涼快了許多,但白天的氣溫仍然不低,熱乎乎的風,熱乎乎的氣流。
在一個夏天裏,潘鎮在平坦的土地上生長,道路鋪起了,樓房蓋起了,各種商店飯館旅社興起了,潘鎮越來越像個城鎮了。
潘鎮的建設還在繼續擴大,新的地基開挖,新的腳手架搭起來。牛老七很忙,忙而不亂。他的河沙場處在發展的高峰期。胡成進的黃沙1號再也沒有出毛病,每天晚上八點左右準時到達潘鎮江邊簡易碼頭。胡成進對迎在碼頭邊的牛老七說:“這船檢修後,發動機現在沒一點故障了,咱們按合同辦,每天一船沙,決不會延誤的。”
牛老七遞上煙說:“胡船長,全靠你支持了!”
於是牛老七把成條的香煙成箱的啤酒,還有肉呀菜的送到船上。胡成進的三叔接過東西,口裏說著多謝牛老板,又讓你破費了。
牛老九、牛老五、李文武和權子早做好了準備,握鍬上船卸沙,傳動機的凹形帶子把沙送到沙場裏,空空的沙場慢慢就堆起了沙堆。
最近的沙船裝得滿滿的,每次決不止二百噸。
卸著沙的李文武心裏嘀咕:這姓胡的肯定得了七哥的大好處了,要不怎麼天天超載裝沙,這是給七哥送錢哩!隻苦了我們這打工的,每天要多卸沙多裝沙。
卸沙的當兒,胡前進帶兩個年輕人上岸逛潘鎮,胡成進規定他們晚十一點回到船上。然後胡成進自己跟隨牛老七到孺子牛飯館,在樓上東頭的那間1號房裏玩麻將,作陪的總是牛老七、老師和春兒。牛老七送老師走的時候,昔日的師生有時對幾句話。
“春兒的弟弟上學了吧?”
“上了,每月還給一千元生活費!”
“進項怎麼樣?”
“還可以。隻要姓胡的每天準時送沙來,這進項就不愁。這些時,他每次都多裝一些。”
“情緒還好嘛,正在興頭上,要把準點呢!”
“蓮蓬問過春兒,姓胡的真的動了情呢。我擔心老九。”
“老九要招呼好,萬萬不能出事。”
“這三千塊錢你拿上,天天麻煩你來作陪。”
“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你別客氣了,我每天來也散散心麼!馬上也要退休了。”老師與牛老七推扯了一下,收了錢,裝進口袋裏。
“老師退了休,如不嫌棄,到我這裏來做點事。”
“好,到時候我說不定來給你做點事的。”
牛老七送走老師,回到他和蓮蓬住的房子。孩子在縣城上學,蓮蓬已處理完餐館和旅社的一應活路,在燈下等他。兩口子上床睡覺。
“今天收入怎麼樣?”牛老七問。
“不錯,這幾天吃飯的人多,中午晚上總有好幾桌。旅社每天也能住滿幾個房間。今天有千把多塊錢淨收入呢!”蓮蓬算了算,說。
“還真不少呢。累了吧!睡。”
“累了!天天總是累!睡。”
早上起來,牛老七送走胡成進和黃沙l號沙船,就到潘鎮幾處建築工地通知工頭,今天給他們幾車沙,叫他們帶支票或錢先到玉環那裏辦手續,再去沙場拖沙。
牛老七的河沙場,生意太好了,沙子隻能是提前預定,然後交錢運沙。
牛老七讓自己的妹妹玉環管賬,隻有玉環心裏清楚,牛老七的河沙場近來賺了多少錢。
當然牛老七自己心裏也清楚。
早飯後,牛老七就和他的四個工人,也是弟兄的牛老九、牛老五、李文武、權子待在河沙場。他把四個人的工作時間作了點調整,讓他們每人每天能保證充足的睡眠,休息好,不能太累。因為工作是長期的,長期累著,必定難以堅持下去。
河沙場旁邊的平房裏總是有床鋪。晚上卸沙時,隻需要兩個人,另兩個人就睡覺,然後輪換。白天給來拖沙的汽車裝沙時,也隻需兩個人,四個人也是輪流地休息工作。
牛老七在河沙場的工作是司磅,他收下拖沙司機交給的提沙單,然後把車裝到一定的噸位。司機的提沙單是在玉環那兒開來的。
牛老七一直忙到沙河場上的沙子全部被拖完為止。
日子就這麼不急不忙平平緩緩地過去了。長江之水天天東流,時緩時急,總是波翻浪湧。生活之波天天泛起,時變時新,總是故事迭出。
在一個很平常的秋夜,淩晨兩三點鍾的樣子。牛老九和李文武在江邊卸沙,狠幹了一通。看看餘下的工作量由牛老五和權子幹,不很多了,牛老九喊醒了他們接班,與李文武休息。
牛老九先到江水裏洗了個澡,洗得很舒暢,回到平房裏時,見李文武已睡著,還打起了呼嚕。牛老九就躺在另一張鋪上,閉目休息。
牛老九睡眠好,往日一上床就睡著,這天卻怎麼也入不了眠,他想春兒了。
牛老九爬起來,在夜色中悄悄出了平房,朝潘鎮走去。他很快到了自己的家,他想象此時春兒一定四仰八叉地睡著了,春兒美麗的身子使牛老九熱血沸騰。
牛老九打開屋門,屋裏空空如也,春兒不在家。
深更半夜的,春兒哪兒去了?
牛老九走出屋,他住的屋子旁邊一間是荷葉住的小房,荷葉可能知道春兒哪兒去了,說不定春兒回娘家去了。
牛老九敲了敲荷葉的房門。
“誰呀?”荷葉睡意蒙矓地問。
“荷葉,我是老九。春兒哪兒去了?你曉不曉得?”
“春兒是不是陪胡船長他們打麻將還沒回來?”荷葉說。
“他們在哪裏打麻將呀?”
“在旅社樓上東頭那間房子裏。”荷葉打了個嗬欠。
牛老九欲見春兒心切,心想現在什麼時候了,還打麻將,難道打通宵,不睡一下麼?
牛老九是個粗人,粗人心也細,他去找春兒,並不想驚動別人。他放輕了腳步,悄悄爬到旅社樓上。樓上的房間都黑著燈,東頭的那間房也黑著燈,並無麻將牌的嘩嘩聲。難道他們在另外的地方玩麻將?牛老九疑惑地想。
正準備離開時,東頭房間裏的聲音留住了他的腳步,那低吟聲聽起來耳熟。他在門外仔細聽了聽,確定那聲音就是他熟悉的。牛老九的頭立時變得巴鬥大,渾身的血液咆哮狂奔欲出。他變成一頭發怒的獅子,飛起一腳,將那房間門板踢開,順手摁亮房燈按鈕。
“啊——”的一聲狂叫撕破夜空,接著“撲通”一響,一件什麼東西給扔到樓下的水泥地坪上,夜又歸於暫時的安靜了。
聽見旅社樓上發瘋似的狂喊聲,牛老七和蓮蓬跑出來,先是看見春兒赤著雙腳披頭散發,一臉驚恐縮在樓道裏。另一邊水泥地坪上,赤裸的胡成進頭顱開花,倒在血泊中。
“我的河沙場啊!我的河沙場啊!”牛老七悲戚的哀嚎又把夜空撕破了。
責任編輯 李黎
劉益善,湖北江夏人,中國作協會員,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誌社社長、主編、編審,湖北省有突出貢獻專家。現任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名譽會長、湖北作協詩歌創作委員會主任、《芳草潮》雜誌特邀主編。發表小說、散文、詩歌五百餘萬字,出版詩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作品二十餘部。組詩《我憶念的山村》獲《詩刊》1981-1982優秀作品獎,紀實文學《窯工虎將》獲全國青年讀物獎,中篇小說《向陽湖》獲湖北文學獎與漢語文學“女評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