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了。

胡成進人到中年,兒子在老家高中畢業,進了地區的師範專科學校。兩個小女兒上中學,老婆在縣城石油公司當會計。他們家的經濟不緊張,兩口子的收入都不錯。胡成進也不是鑽到錢眼兒裏去的角色,他在外麵跑船半生,更講究一個江湖義氣。你不義氣,他就要使一點壞。

看看快到潘鎮那個不像碼頭的地方了,夕陽快要沉江。胡成進叫來了胡前進。

“你來把舵,拉三聲汽笛,通知碼頭。”

胡前進代替胡成進駕駛,拉了三聲響亮的汽笛。

胡成進從駕駛室出來,走到船甲板上,叫堂弟和侄兒準備纜繩係樁靠岸。

這時夕陽完全沉江,江麵被夜色掩蓋,一片朦朧。

胡成進身邊的兩個年輕人,手裏提著纜繩,有點興奮。

“成哥,船今夜就停這裏吧?我們不走了吧?”堂弟問。

“嗯,不走了?”胡成進點點頭。

“那我們就能去鎮上瀟灑一回了。”侄兒說。

“這裏有個屁瀟灑的,像個建築工地,到處堆的是石頭磚塊,到處豎的是沒建成功的樓房,走路都絆腳。”

“就沒個舞廳或是唱卡拉OK的地方麼?”堂弟說。

“有哇,但現在還正修著,正等我們運沙子來呢!你們待會兒上去找,找到了就去跳去唱嘛!”胡成進說。

“不上去玩,在這江邊待著,有個麼意思。要不成叔你陪我們打麻將。”

“想贏老子的錢?你手藝還差點。不過今天沒空,牛老七肯定是要纏我的,我今天要好好地點化他一下,為我們大家都爭點利益才好!”

“好,注意,船靠岸了,係纜繩。”胡成進指揮著。

黃沙l號陡地拉響三聲汽笛,把正靠著桌子忙活的春兒和牛老九嚇了一跳。牛老九沒顧上春兒,打開平房的門朝江麵上一望,對春兒說:“春兒,運沙船到了,我給七哥打電話,你快回去!”

牛老九給牛老七打通了手機,跑出門,嘴裏罵著:“狗日的胡船長,兩天不來,這一來就晚上來,老子們今天夜裏是不能睡覺了。”

春兒歎了口氣,把飯盒收拾好,理了理衣裙頭發,慢慢走出平房,看牛老九已跑向江邊,便離開了沙場。

這個時候,正好是運沙船往岸邊靠的當兒,簡易躉船上的燈亮得光明,胡成進在甲板上看兩個年輕人緊纜係纜,也看見牛老九朝船邊跑過來,嘴裏嚷嚷著。

牛老九嘴裏嚷著什麼胡成進沒聽到,他看到春兒從平房裏提著飯盒出來,朝船這邊看了一眼,又嫋嫋婷婷朝潘鎮走去了。

好俏麗的娘們兒,胡成進心裏一動。

牛老九已經過來了。胡成進從運沙船跳到躉船上站定,聽到牛老九嚷嚷:

“胡船長你來了,我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呀。我在這裏等你三天,我們三天無貨供應,損失大喲!”

“哎呀,我還不是急得不得了!前天船出了故障開不動。昨天船沒修好,今天下午三點才修好,我們連氣都沒喘一口就來了。”胡成進聽牛老九說損失大,心想就是要你們曉得厲害。待會兒牛老七來了還要叫的。

“老九哇,你快去通知老七來卸沙吧,早點卸完我們好早點趕回去,爭取給你們多運幾趟嘛!”

“馬上就來,我已經給我哥打了電話了,我老婆回去也會說的。”牛老九身上隻有紅金龍牌煙,隻好給胡成進和兩個係纜繩的年輕人遞過去。胡成進接了煙,思忖著剛才那個俏娘們兒原來是老九的媳婦!這個憨老九有豔福哩!

兩個年輕人看牛老九遞過來的是紅金龍煙,懶得接。

大約十分鍾的樣子,牛老七帶著牛老五、李文武、權子,肩上扛著鏟沙鍬來了。

牛老九把卸沙用的傳動帶式機器推過來,將那機器一頭對著圍牆內的平場,一頭對著運沙船的船艙,然後把發動機什麼的準備好,開始卸沙了。

卸沙的人分兩班,牛老九和權子先跳進船艙,把那沙子用大板鍬鏟了,扔到傳動機帶子上。那帶子呈凹形,把沙送到岸上的平場裏。

牛老五和李文武接他們的班,輪流鏟沙輪流歇口氣。

出乎胡成進的意料,牛老七見到他,並沒像牛老九那樣大叫損失抱怨他。牛老七笑微微地走過來,給胡成進和兩個年輕船員遞煙,口裏不住地說著“辛苦了辛苦了”的話。

兩個年輕人見牛老七遞的是黃鶴樓軟包煙,就接了。

牛老七還跳上沙船,給船上的胡前進和三叔遞煙。

牛老七遞完煙,對三叔說:“明天早上我再送兩箱啤酒和肉菜來,生活不能差,你們跑船的辛苦呢!”

做完這一切,牛老七才再上岸,和胡成進站一起,點著煙,吸了一口說:“聽說船出了點故障是吧!修好了麼?”

“搶修了一下,這不,下午三點才修好,我就趕著來了,怕耽誤你牛老板的生意呢!”

“嘿,不談什麼生意,都是過日子活人。今夜這裏你就不管了,跟我去,我們弄點酒,弟兄夥計的好好喝一喝。”牛老七拉著胡成進的胳膊就要走。

胡成進說:“那我對他們說一聲!”

“三叔,您老就早點休息呀!你們幾個要是上岸去玩,就早點回船。明天早上我們開船,下午再給牛老板送沙來。”

胡成進說過後,和牛老七一起朝潘鎮走了。

走進孺子牛餐館的廳堂時,吃晚飯的客人已經走淨了,餐館裏是牛家自己人在吃飯。看見胡成進,蓮蓬和玉環趕忙站起身打招呼:

“胡船長來了,稀客稀客,吃飯了麼?”

“都八點鍾了你們才吃呀!我在船上吃過了。”胡成進答。

荷葉沒起身,朝胡成進笑了笑,又吃她的飯。

隻有春兒沒和胡成進打招呼。她用一雙大眼看了胡成進一下,胡成進卻一下子盯上了她,那眼裏分明有一種內容。

蓮蓬忙介紹說:“這是給我們運沙的胡船長,這是春兒,老九的媳婦。”

胡成進看了看春兒,才知道她就是剛才在江邊的那個女人,這小娘們兒耐看。

“啊,老九媳婦呀,過去沒見過。”胡成進站了站。

“才過門不久呢!”蓮蓬說。

荷葉和玉環笑了。春兒臉紅了紅,分外好看。

這一切都被牛老七看在眼裏。牛老七說:

“我帶胡船長上去休息一會兒,你們送些西瓜和飲料上來。11點鍾,給我們弄點酒菜,我陪胡船長喝兩杯。”

牛老七帶胡成進上了二樓,見胡成進上樓時又看了一眼春兒。個狗日的!牛老七心中罵。

二樓有幾個房間,作旅社用。天氣太熱,潘鎮又正在建設中,很少有客人來。牛老七把胡成進帶進一個房間,空調早已開了。牛老七讓胡成進坐在沙發竹椅上,然後遞煙、點火。

“胡船長,條件差呢,將就著休息一下吧,我去去就來。”

牛老七出了胡成進的房間,轉身進了另一個房間。

老師還在房間裏,酒已喝好了,正點著煙休息。

“老師,沒喝好吧,運沙船來了,我陪了個半截子。”

“喝好了喝好了,你忙吧老七,要不我先走了。”

“老師,我把胡船長請來了,在東頭那個房間裏坐著哩。您見不見一下?”

老師略一沉吟,說:“擺麻將桌,你上我上,再找個人陪陪。我來真的,你得設法送幾個給他,讓他贏。我來會一會這個船長。”

牛老七從樓上下到一樓廳堂,廳堂裏的飯已吃完。蓮蓬正在切西瓜拿飲料。

“玉環荷葉,你們馬上去東頭1號房裏,把清潔做一做,把西瓜飲料都拿上去,把房間裏的電動麻將桌打開。”

蓮蓬朝牛老七望了望。牛老七頓了頓,看了看春兒一眼,說:“你去洗把臉,待會兒上去陪我們打麻將。”

春兒說:“我打不好!”

“老師和我都在,不怕。你想怎麼打就怎麼打,輸了算我的,贏了歸你。這三千元你先拿上。”牛老七把一疊票子遞給春兒。

春兒其實很喜愛麻將。在娘家村裏時,與女伴們打麻將上過癮。不過那都是玩一角兩角的,如今有這等好事,心裏是喜的,就接了錢,回房間梳洗去了。

蓮蓬望著牛老七。

“要把這狗日的胡船長拿住,要舍得本錢。”牛老七說。

蓮蓬點點頭。“江邊卸沙的怕要送一次吃的去。”她說。

“你就和玉環荷葉辦吧!”說完牛老七就上樓了。

春兒穿一件淡綠無袖連衣裙,和老師、牛老七一起到麻將室裏,說陪胡成進玩麻將。胡成進眼睛放出光彩,渾身流動著一種暢快,這將是個十分愉快的鄉鎮之夜,胡成進想。

“潘鎮這地方小,正在建設,委屈胡船長了。”牛老七把胡成進和老師作了互相介紹之後,老師這樣說。

“這地方好,清靜。”胡成進說。

“潘鎮連個像樣的歌舞廳都沒有。胡船長我們陪你玩玩麻將,不來大的,隻玩一塊錢開一口的,混混時間好吧!”牛老七說。

一塊開一口!媽呀,弄不好一晚要輸三四千塊錢。春兒心裏想。但她明白自己今晚主要是陪玩,輸了沒關係。她一麵微笑著和胡成進搭話,一麵把麻將桌中間的按鈕按下,碼好的麻將立即從牌桌肚裏升起來。

“胡船長手下留情呀!”春兒笑著說。

“哪裏哪裏,玩玩混混時間,友誼為重。我的牌玩得臭,春兒多配合嘛!”胡成進望著春兒,開著玩笑。

先各人摸一張牌定下東南西北位置。老師在東,牛老七在南,春兒在西,胡成進在北。春兒是胡成進的上家。

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在夜晚顯得清脆而有韻律。

老師玩得很認真,眼睛觀察著牌場的變化,他一開始就連著和了幾個小和。

春兒玩得很投入,有幾次她的牌不錯,大和已經聽了,但硬是沒和成,被老師的小和攪了。

胡成進的感覺很好,開始時起的牌雖然不怎麼好,但他無意去和小和,就一邊欣賞著春兒出牌,一邊等著機會和大和。

胡成進連著和了幾個大和,老師點了他一炮,牛老七點了他一炮,他自己又來了個兩杠開花。

胡成進很高興,千把塊錢已經到手了。

春兒有些急了,嘴裏叨叨著:“硬是起不到牌,和不成!”

“你不能隻圖大和,小和能和就和幾盤再說。”胡成進開導她說,然後瞅準了春兒要和的牌,連點春兒三個小和的炮。

春兒笑逐顏開了。

四圈牌重摸風,春兒成了胡成進的下家。

第一個風四圈牌,老師略贏幾百塊錢,春兒略輸幾百塊錢。牛老七基本沒和牌,輸了兩千多元,胡成進是大贏家。

第二個風開始後,胡成進就不怎麼和牌了。胡成進心裏有數,這是想讓我高興,故意輸錢給我。胡成進這人有點怪,對這種作法不以為然,他今晚決計不贏錢,這種玩意是幼兒園的遊戲,他不感興趣。能有春兒陪著玩玩,就是一種愉悅。胡成進這人嚴格說,也不太壞,他不貪財,特別是不願要不義之財,點把小便宜他也不拒絕。胡成進喜歡女人,跑船的人,長年在外,家不在身邊,禁女色難。但胡成進不胡亂瞎搞。

故意不給牛老七送沙,是種說不清的心理。他知道少給牛老七送一船沙,牛老七就會少賺幾千元的錢。兩個月來,牛老七也賺了近十萬了吧!可牛老七出手不大方,給點小油水,這點吃的東西,胡成進看不起,就成心玩他一下。今天想用玩麻將來送錢,胡成進不想領受好意。

胡成進今晚的興趣在春兒身上,他要讓春兒高興。

胡成進穩穩地把握自己的牌,能和牌時也不和,聽了和時,也拆得不聽和。牛老七的原則是自己不和,要讓胡成進多和。老師呢,隻和點小和,使自己不輸。

春兒就玩得很順手了。和小和時,想要什麼牌,上家胡成進就打什麼牌,讓春兒吃,讓春兒很快就和。

春兒打條一色,已經倒了兩句條子了,按規定,誰打第三句條子就該誰包。這當兒,胡成進打出一張條子,春兒吃了,興奮地叫起來:

“胡船長,這回我的清一色該你一個人包賠了。”

“沒問題,我敢出牌,就敢包賠!”胡成進笑著說。

轉手,春兒條子自摸,高興地一推牌,和了。

胡成進一個人賠春兒四百多塊錢。

春兒連著贏,臉上興奮得放光。胡成進看在眼裏,恨不得把春兒摟過來,放在懷裏坐著。

最後的結局是:春兒贏了一千來塊錢,胡成進保本,老師贏了千把多塊錢,牛老七當然隻有輸了。

牛老七輸得心裏有點亂。

胡成進睡了,春兒回家了。

牛老七送老師到街上。

老師說:“胡船長看來瞧不上小錢。給他大錢你又用不著,你攏共才賺那麼一點。這家夥喜歡漂亮女人。老七,想把這個家夥拿住,隻有女人啦!”

淩晨五時多,牛老五牛老九李文武權子四個才從江邊回來,他們一身疲倦,倒床便睡。黃沙l號近兩百噸黃沙,是他們一鍬一鍬卸淨的。

他們得抓緊時間睡,上午八時後,潘鎮會有許多車輛到河沙場拖沙,他們又得去裝車。

當然,他們也可以在裝車的間隙輪流在那平房裏睡覺。都是幹體力活的,他們的體力恢複得也快。在牛老七這裏吃一份飯,拿兩千元的工資,哪裏能享福呢!

從內心的想法看,李文武是巴不得黃沙1號經常停運,不來潘鎮,那麼他們就可以休息,無沙可卸無沙可裝。

胡成進早晨起來後,牛老七陪他吃了早點。

“牛老板,我走了。謝謝你的招待啊!今天下午我再送一船沙來。”胡成進和牛老七一邊說話,一邊用眼睛在餐館廳堂裏尋找。春兒不在,隻有玉環和荷葉在忙著。

蓮蓬從廚房出來送胡成進,說著:“胡船長,好走。”

春兒呢?早晨怎麼沒見到她,這俏娘們兒讓人看了舒服。胡成進回到船上,牛老七把兩條煙兩箱啤酒和一大塊豬肉也送來了。胡成進讓胡前進把舵盤,開航回黃沙洲,他在艙室的小床上躺著休息,心裏還想著春兒。

春兒早晨不在孺子牛餐館。天還沒亮時,她娘家村裏有人到潘鎮,給她帶了口信:她弟弟考上了大學,但是屬於獨立學院之類的,學費較高,家裏沒錢,她爹要她回去商量辦法。

春兒給蓮蓬打了個招呼,就急匆匆趕回娘家村去了。

春兒姐弟二人,父母親是老實的種田人。父親十幾年前修水利,把腰摔傷了,做事出不了大力。一家人在土地裏討生活,日子過得總是緊巴巴的。

春兒的弟弟秋兒,讀書到高中畢業。按春兒爹的想法是,秋兒應該回村種田或出外打工,不要讀書了。農村讀書讀得出去麼?大學不是為秋兒這樣的人辦的。

春兒堅決要弟弟讀書。大學為什麼不是為農村人辦的?農村人就是要上大學。春兒說:“秋兒你努力讀書,將來考大學。”

爹說:“說得輕巧,考上大學哪有錢上啊!”

“我去賺錢,供秋兒上學。”春兒斬釘截鐵地說。

秋兒果然被省城的一家三類大學錄取,但這家大學要交的學費不低。

“要多少錢?”爹問。

“進學校交一萬七千元。每月住宿與吃飯也要上千元。”秋兒說。

爹和娘嚇得張開嘴半天合不上去。

“一萬七千塊錢,你把我和你娘賣了都值不了這個錢。”爹說,“我早就說過大學不是給你這樣的人辦的。”

秋兒就拿著錄取通知書哭,連飯也不吃。

於是爹托人帶信,叫春兒回家一趟,勸勸秋兒。

“姐,你說弄錢給我讀書的呢。”秋兒見了春兒,第一句話就這麼哭著問。

春兒看了秋兒的入學通知書和報到時交的錢數,也驚呆了。這麼多的錢,我哪裏去弄啊?

“秋兒,算了算了。你姐姐又沒開銀行,她哪兒變錢去。你明天跟你姐去,讓你姐夫在河沙場或餐館找個事做,賺點錢。”爹和娘都勸秋兒。

春兒抱著比她還高的秋兒的肩膀,靜靜地說:

“秋兒你莫哭,真的莫哭。你是個大學生哩。我要給你想辦法,姐一定要讓你去上大學。”

爹、娘和秋兒這時候都瞪著眼睛望春兒,看她有什麼辦法。

吃完早飯,牛老七送走了胡成進的船就跑到潘鎮的幾個建築工地,告訴工頭說:

“夥計,黃沙洲的沙昨夜裏運到了,你們今天要沙就去拖。老價錢,肯定比你們到縣城沙場要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