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熬爾河(3 / 3)

幾天來,我們滿眼都是柴達木的風蝕地、沙丘、戈壁、鹽湖及鹽土平原相互交錯分布。

太陽落山時到了青海湖畔,湖畔的山屬於祁連山係的山脈。冬天傍晚的青海湖畔很冷,月亮從雲層中鑽出來了,起初是一個金燦燦的月牙形,眨眼間露出了她圓圓的麵孔,今天是農曆十五。湖水一次次地拍打著冰層,發出喁喁低語般的聲音,一群野鴨在沒有結冰的湖水中鳴叫著,不斷地鑽出湖麵又沉入冰冷的湖中。我聽到了從湖底傳來的聲音。

許多年前,我在故鄉夏日塔拉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一個老人對我說:“你的老家在阿拉克淖爾(阿拉克湖)啊。”我醒來後覺得很奇怪,這個夢我還寫在當天的日記中。我知道阿拉克淖爾在青海,但不知道詳細的位置。這樣一晃過去了好多年,如今,我卻一步步走近了阿拉克淖爾,阿拉克淖爾近在咫尺。阿拉克淖爾在漢語中是花湖、花海子之意。

哈密、柴達木和祁連山之行結束後,我在蘭州的一次酒宴上聽海龍兄弟說,他的家鄉青海的海西州都蘭縣有個河流叫堯熬爾郭勒(郭勒是蒙古語,河流之意)。我驚奇地聽著他一再地說著yovhr ghol……,我生怕漏掉任何一句重要的詞句。

地名是最清晰的提示之一。

我的心像是一隻鷹,早已飛往堯熬爾河。海龍和烏雲其其格的專著《青海德都蒙古地名傳說》(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蒙古文)中這樣記載:

塔布套勒海,古時候柴木盆地還有海的時候,西拉郭勒(也稱為西拉畏兀兒)汗國位於此地。現在位於巴隆旗的塔布套勒海就是汗國可汗的宮廷。那時候在庫魯姆河(現在的諾木洪河)的水從在這裏流過,現在青色沙漠那時是一片綠色的草原,水草很豐茂,駱駝和營地都被高高的牧草淹沒而看不見。後來西拉郭勒汗國和莽古思作戰。莽古思受傷後,內髒和鮮血流出,染紅了杜爾馬山梁。莽古思日夜念咒語,下起了沙石冰雹,西拉郭勒的寬闊草原變成了青色沙漠和沙石溝壑,把可汗的美麗宮殿變成了後來的塔布套勒海五堆沙丘。西拉郭勒的汗國被滅。這段曆史在史料中寫作阿達國曾經生活與建國的地方。(海龍摘自《巴隆旗概況》)

在塔布套勒海西邊的群山中有條河叫堯熬爾河(也叫西拉郭勒),是塔布套勒海的西拉郭勒汗國住牧過的地方。在杜·紮木蘇的《西拉郭勒的三個汗及格斯爾的名字來源》一文中這樣說:“西拉郭勒的三個汗是和很早以前青海及黃河一帶的白蒙古,黃畏兀兒及黑吐蕃特,這一地方及部落的可汗等首領的名字有關。”在有關史料中記載,很早以前西海(青海湖)以東以南由吐蕃統治,西邊及北邊的噶斯(柴達木盆地)草原上由西拉堯熬爾遊牧統治。根據這些資料,堯熬爾河就是西拉堯熬爾生活過的地方,也是這一地區正是西拉堯熬爾生活過的最有力的曆史根據。

到都蘭縣的第二天一大早,海龍介紹的朋友恩克吉日格力開車帶著我去堯熬爾河一帶。他邊開車邊給我講述著路旁奇異的山頭和格斯爾汗的故事。過了香日德鎮就是堯熬爾河,當地的蒙古人都叫這麼叫。隻是漢文的地圖上標著後來隨意起的名稱“洪水河”或“柴達木河”。堯熬爾河也可以譯為畏兀兒河、回鶻河等。

我們站在河畔古代烽燧旁邊的玄武岩上,眺望堯熬爾河。白色冰河靜悄悄地流淌著,河的兩邊是昆侖山的支脈布爾汗布達山,淡褐色、青黑色和白雪覆蓋著的山巒漸次遠去。布爾汗布達山在蒙古語中的意思是“神降臨的山”。

堯熬爾河起源於布爾汗布達山脈,那是一陽一陰兩個湖。陽性的湖叫阿拉克淖爾,意為花湖或是花海子,流出來的水呈紅色,那裏是都蘭縣蒙古牧民的夏季牧場;陰性的湖叫托素淖爾,意為酥油湖,水是清澈的,是瑪多縣吐蕃特牧民的夏季牧場。兩水下山交彙後叫做堯熬爾河,因是陰陽結合的水,所以水質極好,河兩岸土地肥沃。河水從布爾汗布達山中衝出,流入柴達木盆地的戈壁後叫做“西拉郭勒”,河水的最後一段叫做“巴音郭勒”,巴音郭勒河流入盆地深處的南霍魯遜湖。

堯熬爾河麵上有上個世紀末建立起來的大橋,青藏公路通過這裏。其實上個世紀末我曾兩次坐車通過這個橋和這條公路,隻是渾然不知這個河真正的名字和這片土地的曆史文化。

沿冰河逆流而上,我們到結冰較少的地方下了車,踩著沙石和冰麵到了河水邊。奶油色的河水從白色冰層中間滾滾流過,流向北邊煙霧彌漫的柴達木戈壁。這次我走了一千多公裏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見堯熬爾河一麵,向這條偉大的河流頂禮。我蹲下來先用手指沾水祭天地神靈,又在頭發上抹了幾把,用手捧起河水喝了幾口,水是冰涼的,一陣輕輕的戰栗從我的五髒六腑襲來,某種寒冷的芬芳一下子浸透了我的骨髓。

這水真的像是我阿媽燒過後放涼的奶茶,我心裏這樣想著,聽見恩克吉日格力兄弟在旁邊對我說,到明年夏季再去這條河的源頭——托素淖爾和阿拉克淖爾,因為隻有夏季在湖畔才有牧人的帳篷和畜群。

我們很快離開了堯熬爾河,一路聽著恩克吉日格力在昆侖山中狩獵的故事,看著道路兩旁覆蓋著薄薄一層冬雪的黃色山巒,羊群、牛群、馬和牧人。

在堯熬爾河以西幾十公裏的山下戈壁上是塔布套勒海,現在隻剩下戈壁灘上的五堆沙丘,是遠古時候的建築遺址。遺址被挖掘過,遺址上滿是牲畜骨頭、陶瓷碎片、毛織品碎片等。當地蒙古人傳說這是西拉堯熬爾(西拉郭勒)可汗的宮廷遺址。我的思緒又陷入了西拉郭勒曆史文化的迷陣中,滿心都是這裏的山脈、河流、草原、戈壁灘和風雪……

堯熬爾河以東幾十公裏的地方有一座高山懸崖叫做“諾顏浩尼察”,是蒙古人和吐蕃特人共用的一個巨大的天葬場。又走了一段路看到了氣勢磅礴的熱水古墓,迎麵而來古跡和傳說,讓人應接不暇……

我在想:當一個人來到遙遠而陌生的土地和人民中間,對他們的曆史文化有了深入的了解,並得知這一方土地的人民和自己的先輩們有著血肉相連的關係的時候,如果有幸還能聽到那些偉大的傳說,他常常會有一種心靈的迷醉和靈魂的戰栗從天而降。這種從天而降的迷醉和戰栗往往隻有浪跡天涯的遊方僧、舊時代的探險家、牧人和詩人才能領略和體驗到。

原載《瀚海潮》2013年第1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