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熬爾河(2 / 3)

阿布都·吾甫爾兄弟言語不多,留著短短的頭發和絡腮胡,近視眼鏡後麵是一雙誠懇專注的眼睛。他說是流著眼淚看完了我的作品的。

華美的《十二木卡姆》之聲,高昌古城的斷壁殘垣邊跳舞的青年農民們,交河古城彎曲的巷道,柏孜克裏克壁畫中的古代回鶻人……

深沉思考的哈密吐魯番的兄弟姐妹們,你我的真誠和感動是曆史、熱血和真情帶來的,隻有曆史、熱血和真情才能感動天各一方的人們……

翻越當金山口時,路麵上有薄薄的積雪。當金山位於甘肅、青海、新疆三省區交界處,是祁連山和昆侖山的支脈阿爾金山的交接處。翻越3800米的當金山梁,視線又一次豁然開闊,肅殺而平坦的棕褐色柴達木戈壁上,一條望不到頭的路像風中的白哈達一樣伸向天邊。眼前是已經結冰的蘇幹湖,湖南邊的山叫“賽什騰山”。堯熬爾人中也有叫做“賽什騰”的部落,現在漢語中已經簡化為“賽鼎”。

1995年冬天,我曾搭乘尉犁36兵團的郭萬清拉石棉的卡車,深夜在蘇幹湖畔拋錨,我們在月光下搬運汽車上的石棉袋子。那時我看見月光下像犛牛奶一樣的蘇幹湖。

從蘇幹湖往花土溝一路是流沙、雅丹地、戈壁灘,寸草不生綿延數百公裏。除了刮不完的風以外,不見人影也不見有往來的車輛,天空不見飛鳥蹤影。我們到花土溝已經是傍晚,沙漠上、戈壁上、沙梁上到處都是抽油的機器,像樹木一樣布滿這個偏遠的大地。曲力騰大哥在電話裏介紹了他的兒子曹格。曹格是茫崖行政委員會人大副主任。我從曹格的口中得知,不遠處就是噶斯口,就是從青海通往新疆的最重要通道。當年我也是從若羌乘汽車通過阿爾金山的通道噶斯到了茫崖的。

“噶斯”是蒙古語,意思是怪味或異味。因為在噶斯湖四周常常冒出一種有怪味的氣體,這種氣體有時能燃燒,噶斯這個名稱因此而得。當然,那個異味就是天然氣或石油外泄的味道。著名的噶斯包括三個地帶——鄂博圖噶斯、杜木達噶斯和察汗噶斯,是阿爾金山中有水和草的山穀。那首著名的蒙古民歌《噶斯口的芨芨草》,說的就是失敗的英雄羅布藏丹津在清軍的追捕中,從噶斯逃往準噶爾。噶斯是茫崖工行委唯一的一個純牧業鄉,現在還有300多台吉乃爾蒙古族人,他們是這裏的原住民。而茫崖工行委所在地花土溝鎮大多已經是外地移民,移民多是工人和做各種生意的人。

曹格說在這裏的掠奪性開礦,等於把這片大地的油脂取走了,接著把血液抽走了,最後把內髒也挖走了。那麼這片大地到頭來隻會剩下一具骷髏了。

大規模沙塵暴比以往更為迅猛和強烈,最大風速達每秒27米。2001年春天,牧人卻吉布家的300餘隻羊和其他三家的200餘隻羊,被一場沙塵暴卷進了噶斯湖(噶斯庫勒)。這個在青海北部原本很富有的牧人,一日之內變得一無所有。

擔憂和無奈像風沙一樣吹遍了大地。

阿爾金山野牛很多,如果牧民養了犛牛,到秋天野犛牛和家養犛牛發情季節,家養犛牛常常被野犛牛引誘、裹脅而去。如果牧民再去追趕家養犛牛,家養犛牛變得比野牛還要決絕,跑起來比野牛還快,牧民當然就無法追回自己的家養犛牛了。因此,有些牧民索性就不養犛牛了。

阿爾金山的支脈祁曼塔格山下,就是靜悄悄的噶斯湖,淩厲的寒風從山那邊吹來。汽車在祁曼塔格山下飛馳。祁曼塔格是維吾爾語名稱,蒙古語名稱叫“哈木兒達阪”。藍天,雪山,冰川,沙漠。過了沙漠又是大片大片的蘆葦叢,草地上是星羅棋布的畜群和蒙古包。我們看見騎馬的蒙古牧民從蘆葦叢中走過,一匹小馬駒跟在他後麵。宛若夢中的美麗能持續多久呢?

地圖上標的那楞郭勒河到了,這是此行必去的水道之一。 今年春天,我和Anuu一起在格爾木附近的台吉乃爾蒙古牧民家,得知那楞郭勒河原名是哈吉爾郭勒,在哈吉爾郭勒南部有個叫做賽吉爾的地方。這兩個地名和堯熬爾傳說中所說的“賽吉、哈吉”發音基本一樣。堯熬爾曆史上這個謎一樣的地名,被不同部落的人發成不同的音,有人叫“賽吉哈吉”“寫吉哈吉”“西至哈誌”等。大約是在公元840年後,部分堯熬爾居住的地方就是柴達木、阿爾金山南北兩側,也就是蒙古史料中所說的西拉郭勒地區。

台吉乃爾蒙古民歌,還有史詩《格斯爾汗》中關於西拉郭勒三個可汗的故事,一直在我的耳旁邊縈繞。無論從民間傳唱講述的還是從已經出版的史詩《格斯爾汗》的內容看來,“西拉郭勒”“西拉畏兀兒”“西拉堯熬爾”名字意義是相同的,指的是同一個共同體,也就是同一個人群。

哈吉爾河和賽吉爾地的名字讓我們遐想無限,曲力騰先生讓烏圖美仁鄉的人帶我們去哈吉爾河畔。正是春天阿爾金山積雪融化、河冰解凍的時候,我們坐在紮敦杜布老人的蒙古包裏,暖暖的陽光從蒙古包的天窗裏照在肥美的風幹羊肉和酥油奶茶上,我們邊吃邊望著門前大片蘆葦叢中的哈吉爾河。哈吉爾河春汛泛濫,因河水浸漬而陷在泥淖中土坯房已歪歪扭扭,羊群在蘆葦叢裏安靜地吃草。

如今,冬日的太陽依舊照在阿爾金山和哈吉爾河上,結了冰的哈吉爾河寬闊沉穩,公路從兩個橋上通過,一號橋和二號橋,河水在沒有結冰的地方衝撞著冰層和石塊。遠處的阿爾金山是沉默而嚴肅的,河水就是從那裏流出來,流過戈壁沙漠,流向盆地深處。眼前,恍惚紛紜而來的是騎馬的堯熬爾人或西拉郭勒人,還有他們難以想象的源流交錯、缺乏記載的曆史。

我們站立在河邊好長時間後才離開。

在格爾木市內政協副主席李立新家,我們又一次看到了青海台吉乃爾蒙古人的服飾。他們的辮套(也叫頭麵)和堯熬爾的辮套非常相似,隻是略顯簡樸而已。

曆史記載和民間傳說都明確地說,公元840年後,堯熬爾人在這裏長期活動,尤其是明代漢文史料是明確記載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後來他們逃難到了祁連山,但凡人們逃難大多都是因為遇到了“生存還是死亡”這個永恒的問題。

我們又在聽古老的台吉乃爾蒙古民歌,唱歌的是李立新魁梧的老丈人,他們的民歌和祁連山的堯熬爾民歌非常相似。澤岱大媽、鄂爾敦采采格大姐和董秀榮姑娘一個接一個地唱起來了。我的眼前出現的是遙遠的昆侖山脈,一個孤獨的牧人在風雪山梁上蹣跚著,滿懷著內心的傷痛和不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