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孔子1
孔子出生在一個當時已經“背時”的家庭。他的祖先是宋國貴族,宋國發生內亂,逃命到了魯國,家道的沒落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據說他是父親晚年與一姓顏的青年女子“野合”而生,並且出生後三年,父親就撒手西去,留下不甚合禮法的孤兒寡母在世上。孔子自己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大概是為生活所迫,從小就不得不做許多低賤的工作換飯吃吧。《史記》記載,魯國大臣季孫子有次宴請士人,孔子也前往參加,季孫家臣陽虎攔住他說:“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是他原先門第太高貴了呢?還是現在太貧賤了呢?陽虎一語雙關,話說得比刀還鋒利。如果我們想到孔子先祖弗父何是宋湣公嫡長子,本來當繼位做宋君,卻把位子讓給了弟弟(宋厲公),就可以知道孔子小時候是處在一種怎樣的貧寒和尷尬裏。
高貴的血統隻留給孔子一顆好學而白重的心。他從小就學習禮儀、行為端莊。因此常在村裏紅自喜事上做儐相,主持司儀。稍大做倉庫保管(“委吏”),出入公平,賬目清楚。後來管理牧場(“乘田”),牲口養得肥壯,繁育旺盛。他有一顆高貴的心,但也並不好高騖遠、輕視實際工作。
三十歲左右,他感到應是人生形成自己的基地、有所樹立的時候了,而自己又很難越過貴族等級限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於是就其所長,開門授徒,創出了一條私人講學的道路(此是孔子在中華文化史上的第一大貢獻:孔子之前,學在官府,一般人無權亦無法受教育,孔子第一個把這種局麵打破了)。後人所謂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中年齡大的如顏路、曾點、子路、伯牛、冉有、子貢、顏淵、閔損等,大概都是此時開始從學的學生。他開創的“有教無類”的教育原則,禮、樂、書、數、射、禦等旨在培養全麵發展的“成人”(統攝諸德的完全之人)的教學內容、教學相長討論式的教學方法,都是人類曆史上不刊的法寶。
魯昭公初年,季氏三家重新瓜分了魯君的兵賦軍權,昭公反擊失敗,流離到齊國邊境。季氏居然在家裏舉行周天子才有資格演出的八佾(每隊10人)樂舞。國家已亂,禮製已壞,“是可忍,孰不可忍!”孔子於魯昭公二十七年,離開魯國到齊國謀求發展。
孔子到齊國,回答齊景公問政,說君要像個君,臣要像個臣(可能是針對當時陳氏勢力大,已不像個臣;景公奢侈柔懦,也不像個君的實際),又講為政以儉的道理,都受到齊景公的肯定,並準備把尼地方封給他。大概因為有人反對,沒有實現。孔子見齊景公不能用自己,隻得回到魯國,繼續教書育人和從事學術探討。
這時孔子的學術和政治抱負都已廣為人知,所以從齊國回來,那個曾在季氏家裏請他吃了閉門羹的陽虎,就主動找上門來,以“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的提問網羅孔子出仕。後來陽虎作亂失敗,魯定公在自己即位的第九年(公元前501年,孔子51歲)任用孔子為中都宰(國都行政長官)。孔子任職一年,政績斐然,各地的官吏都仿效他的做法。因此他先被升為司空(主管工程營建),又被升為大司寇(主管全國治安、司法),他正式參與國政,實行自己的政治學說了。這期間,他殺了很有煽動力的魯大夫少正卯,以禮儀接待四方賓客,使商販不敢哄抬物價,使男女守禮分開走路,使人路不拾遺。同時還以相禮資格參加齊魯兩國夾穀之會,收回了鄆、龜陰三城,取得了魯國外交史上的大勝利。
這時,魯國季孫、叔孫、孟孫三家都受到家臣的威脅,孔子抓住時機,向魯君建議,提出了墮毀三家都邑的建議,並組織擊敗了公山不狃的叛變,墮毀了季孫氏多年盤踞的費城。
孔子治魯,國勢漸強,引起了齊國的嫉妒和不安,於是想出以美女來迷惑魯國君臣的計劃,送來八十名漂亮的少女。魯定公和季孫沉醉於女樂中,數日不理朝政。加上魯國在郊外祭天後又沒按定禮給孔子送來祭肉。孔子知道自己已被疏遠,再不能有所作為,於是帶著一班弟子,開始了長達十四年的周遊列國、尋求推行自己政治主張的合作者的生涯。
孔子首先到了衛國。衛靈公答應按照孔子在魯國的待遇,給他六萬小鬥的俸糧。可不久又聽信讒言,懷疑孔子有什麼野心,派公孫餘假帶兵器來加以監視。孔子怕生出事端,住了十個月,就離開了衛國。
孔子準備到陳國去,路過匡地,被匡人誤當作陽虎加以包圍(定公六年陽虎曾暴虐過匡人,碰巧孔子相貌與陽虎相似),一連五天。弟子們有些緊張,孔子卻鎮定如常,對弟子們說:“周文王以來的文化傳統都掌握在我們這兒,上天若要斷絕它,根本就不會讓我們掌握,上天既不要這份文化傳統斷絕,匡人又能把我怎麼樣呢?”傳承光大華夏文化的曆史使命感使孔子臨危不懼,從容不迫。
離開匡城,孔子在晉國邊境上逗留了一個月,又折回衛國。衛靈公夫人南子想見孔子,孔子推辭了一番還是去見了,大概希望憑借南子的勢力有所作為。後來衛靈公夫婦坐著車兜風,孔子跟在後麵的車上,回來後感慨地說:“我沒見到愛慕德行像愛慕美色一樣熱切的!”
在衛國沒有希望,孔子又帶弟子經過朱國。宋國貴族司馬桓要殺孔子,弟子催他快行,孔子說:“上天賦予我道德使命,桓能把我怎樣!”
從宋國到鄭國後,孔子和弟子失散了,一個人站在城門口。鄭國人給子貢形容了一番,然後說:總之是一副疲憊的樣子,就像喪家之犬一樣。找到孔子後,子貢把鄭人的話告訴了孔子,孔子開心地笑說:說我像條喪家的狗,是這樣!是這樣!不論什麼時候,孔子都能保持樂觀幽默的心境。
孔子來到陳國,前後住了三年。陳國是個小國家,屢受吳國侵擾,有一次遇到戰亂,斷絕了糧食供應,許多弟子病倒了。子路對孔子發牢騷:有道德的君子,也有這樣窮困的嗎?孔子說:有道德的人本來是常遭窮困的,沒有道德的小人一遇窮困就會胡作非為!孔子照常講學、彈琴、唱歌,以樂觀的態度與弟子共度極端的困難期。
孔子離開陳國後,在楚國邊境上盤桓了一段時間,和出鎮葉城的沈諸梁有過一段交往,對於楚昭王也有相當好評。在這裏,白放於世的接輿在他的車首唱歌諫道:鳳凰鳳凰!為什麼這樣不醒世?過去的不可挽回,未來你不要再犯糊塗。算了吧!算了吧!你看現在的執政者哪個不在危險之中!後在返衛途中,長沮、桀溺、荷條丈人等又批評他不肯避世躬耕,在壞東西像洪水一樣的衰世還想挽狂瀾於既倒。在這些退處守誌、識時務的隱者麵前,孔子很動感情,他對弟子說:人不可能生活在鳥獸的世界,因此就不能放棄人世的事不管,如果天下太平,就不需要我們來改革它了。我們的政治主張無人願意推行,我是知道的,但人怎麼能因顧及一己之成敗,而放棄行義的責任呢?
孔子又折回衛國,衛出公以“公養之士”(即雖無職位但尊重其資格而給以奉養)對待孔子,子貢、子路等大弟子也多出仕衛國,孔子在衛國住了幾年。這時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來時無多。早在幾年前在陳國時,他就想回到家鄉教育那些生氣勃勃的小夥子,對人世盡自己最後的一點職責。在衛國一住就是五年,六十八歲時,孔子結束了他漫長的遊說求仕的生涯,回到魯國。回到魯國後,他一麵教學和整理古籍,一麵仍然不斷地對魯國政治發表意見,提供諮策,如主張用賢,主張統治者應以德服人,不可白我放縱,反對嚴刑苛法,反對厚征田賦以白奉,請求魯哀公討伐齊大夫的弑君之逆等。這期間,一連串悲慘的事情發生了,沉重地打擊了老人的感情。他惟一的兒子孔鯉死了,最親近得意的學生顏回死了,最爽真勇敢的學生子路也在衛國王宮保衛戰中殉難。孔子一生,在政治上無法實行自己的主張,惶不得誌,但道德學問卻粲若日月,深得弟子愛敬。教育青年成材,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慰安。現在白發人送黑發人,他老淚縱橫,說:老天爺要我的命啦!老天爺要我的命啦!就在那位孔子認為自己“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也會跟從自己的子路遇難後的一年,孔子走完了他七十三年的人生旅程,在自己創辦的學園裏溘然長逝。
綜觀孔子一生,他首先是個頑強的人。從小生於逆境,生活都成問題,不得不從事多種低賤的職業,即從中掌握了多種職業技能。但他並不想靠一技之長混一口飯吃就算了,而是頑強地學習前代文化製度和曆史典籍,博古通今,成為中華文化的傳承人,成為開宗立派的世代宗師。傳說他曾向老子請教(問禮),曾向師襄學琴,他的一生為學不厭。刻苦學習而不安於現成的自己,是男子漢最基本的一種頑強精神。孔子為學的目的是找到解決現實問題的通路,為整個社會人生奠定基礎,提供價值標準。所以在他思想成熟之後,就積極追求用世,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造成一個寬仁厚道、禮儀彬彬,人人各安其位各盡其責的德治社會。在這一點上,孔子頑強執著,鞠躬盡瘁的精神表現得特別突出。他先是在魯國爭取機會,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擔任中都宰、司寇期間,初見成功。但不久即被疏遠,他帶著一班弟子,在列國間風塵仆仆,尋求新的合作者,長達十四年之久。其間受到衛君的懷疑監視,在匡邑、蒲邑兩度被困,在陳國絕糧挨餓,在楚蔡邊境受到隱士們的規諷,在衛、在陳、在蔡,他都被一些有地位的人嫉妒、讒害,他甚至還僅隻走到楚國邊境,令尹子西就開始向楚昭王進讒言……但他從不喪氣,從不猶疑,從不退縮,他隻知道一意向前,成敗得失在所不計,即使知道了大道難行,仍然知其不可而為之,一如後來諸葛亮所謂“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之,孰與伐之!”人字本身就是虯然挺立的(此於篆書“入”字表現最清楚),不能說山崩下來了就不挺立,水流走了就不挺立,氣候變化了就不挺立,個人受損失就不挺立。正因為挺立之不易,所以需要盤踞不移、虯曲向上的頑強。一個人在逆境中執著一輩子,不變節,不移誌,不機智靈活逐利而興,在這方麵,孔子可以說是中國兩千自來一個最高的典型。
作為思想家,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作為人,孔子最鮮明的個性也是仁。“仁者人也”。仁就是人性,就是人之為人的那點精質。以人釋仁,是簡潔地把握了仁的最根柢的涵義。仁的其他豐富內容都是根植於這一點的。孔子一生的頑強執著,也是為了這一點。他一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目標不過是:一自己老老實實地(不耍聰明求捷徑走旁門左道)做一個真正的人;二使社會成為行仁道的社會,這樣使天下人都過人的生活、成為純粹善良的人。孔子一生行道不倦,他說:“克己複禮為仁”,“剛毅木訥近仁”。真正做一個人是不那麼容易的,必須剛毅、克己才行,熱鬧風光、咋咋唬唬最易走失人性。要使天下歸仁,就更不容易了。首先要厚道,要有敏感的同情心。所以梁漱溟講孔子,說“仁是情厚”,“仁是一種柔嫩篤厚之情”,仁是“柔嫩的心”,“又是敏銳的心”,是與人相關“無微不至”,所以“凡是知痛癢就是仁”。“果真是仁,沒有一個細微的地方,他不感覺著的,沒有一點麻木,一點忽略。”也就是說,仁就是不忍見人受苦,不忍見人不好,不忍見人離善為惡。從這裏出發,付諸積極的行動,就成為關心人、愛護人、努力改善人的生活條件,努力教育開導和提高人。所以孔子主張減稅、寬刑,主張以德服人,並開門授徒,一生誨人不倦,直到晚年,尚念念不忘“歸乎歸乎!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決心為教導人盡最後一份力量。仁者因為關心人,對人犯了錯誤,也就格外矜憫;而對人的合理要求,也格外能夠體貼。這些內容,本書“哀矜勿喜”、“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君子成人之美”等章皆有詳述,故此不贅。
孔子說,一個人要做到“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才真像個仁厚之人。三句話看似容易,要實現它,才知道其實是至高至難境界。做到這一點,就要嚴於律己,寬於責人(“躬白厚而薄責於人”)。
梁漱溟還說:“白在就是仁,找就是不仁”。所謂“白在”,就是“安和泰然”,“樂天知命”,能夠在人格的鍛煉陶養中即時得到一種白足的享受,而無需生出許多逐物競利的妄心。孔子稱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又說“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為仁由己”,“求仁得仁又何怨”,這些都可說是“夫子白道”。所謂“找”,就是不能以成為真正的人而為白足,而需以爭外物,假權勢為足。這個“找”,與我們現在說的“尋開心”、“講排場”的“尋”、“講”同義。孔子得勢做官,對勢與官本身非但無樂與驕,相反卻常抱著擔憂慎惕的情懷,怕一有不慎,弄壞了事,所以他主張臨事以敬,三思而行,每日三省吾身。
孔子常被後世儒家弄成了一副冷冰冰呆板板的麵孔,其實,他是充滿生命活力,很有生活情趣,懂得享受人生,精通詩樂文藝,會駕車會射箭全麵發展的通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成人”,“成人”蔡元培、胡適解釋為“完全的人”)隻要條件允許,他吃飯、穿衣都極有講究,能很輕鬆地對待自己打趣自己,能很幽默地與學生開玩笑,他“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對於美的事物竟有如此敏銳而深刻的會心!他倡導的“遊於藝”,恰如朱熹所解釋的“‘遊’則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禦書數之法。”這成為中國後世人文風流的一條汩汩不竭的源泉活水。
李長之教授說:“孔子在‘不逾矩’的另一麵,是‘從心所欲’。他的情感上仍有濃烈的陶醉的時候,他的氣魄上仍有不可逼視而震撼人的地方。”“孔子在根本上是浪漫的,然而他向往著占典”。這樣造成的是,一方麵“有著人情的溫暖”,一方麵有著“雍容博雅的風度”,即“有教養,有性情,有含蓄”的理想人格。這,才是真正的孔子。
附記:此稿1994年10月13日下午寫成。很熟悉的內容,前後用了四天,無整塊時間,斷斷續續連接成篇也。吾楚先賢熊子真先生有言:“談理一涉玄微境地,非曠懷冥會,不能下筆。述作之業,期於係統精嚴,又非精力不辨也。”南來之後,困於日常工作,寫此等小文且如此之難,學問之道,豈不難上加難哉!寫孔子為之動情,浮想所及,附誌於此,亦見吾作文求沉著簡淡,然非無情也。
序篇
儒家思想今天遇到了無比強勁的敵手,這就是由西方工業文明引起的西方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隨著中國社會的現代化,必將帶來一定程度和範圍的西方化,孔子的思想,還有其存在依據嗎?
回答肯定不會是否定的。
作為“東方的聖人”,孔子對社會人生一些根本問題的思索是不會過時的;而他一生的經曆及其精神境界,作為人的生存,也具有典型意義。世界上有過一個孔子,這個事實將永遠對人們的記憶施加影響,就像天上有某顆恒星,它的光環將不斷照在我們頭上一樣。
卡西爾說:語言與存在同一。那麼我們隻要看看這些詞彙吧:仁愛、禮節、天命、中庸、忠義、德政……這些都是孔子思想的核心範疇,不可想象,它們有朝一日會從人類的生存中消失(如果真的消失了,那將是怎樣的後果、怎樣的世界呢?)。更不用說那些標示著我們民族智慧的格言警句(如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更不用說那些在漢語中長期保留的成語(有人統計多達一百六、七十條)。這些詞、語常在,那麼有力地標示著孔子常在。
孔子的一生,遇到了重重困難和磨難,貧窮惶,理想沒有實現,那是一個十分沉重淒婉的悲劇。但是,孔子建立了一個闊大的精神境界,創立了一套與現實抗衡的學說,視富貴若浮雲,過著一種不憂不懼、坦蕩蕩樂陶陶的生活,把悲劇變成了正劇。人生多艱,這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每個人麵對這一事實的時候,難道不能從中獲得有益的啟示嗎?
孔子強調個體人格的修養(仁德),這是讓人自己受用自己生命價值的學說。人自己精神生活的質量就是(也僅僅是)他的精神本身的質量,因此,不息地充實自己,追求白我完善,以內在的質量屹立於人世,他才能有種白滿、白足的感覺,才能不為各種物欲的追逐、成敗的計較、名利的誘惑所壓倒,才能有一份寬鬆泰和、博大包容的心境,真正享受人生!但是,孔子的學說,絕不止於獨善其身的心性修養。個人修養的目的在兼善天下,即努力改造社會、造福人群(天下歸仁)。這是孔子真正偉大的地方。他的學說的根本——仁,即是愛人,即是人道。愛人或人道,就是使人都好起來,使人人生活得好,尤其是使人人都受到教育。總之是把自身一己的人道修養推廣開來,在每一個人身上加以實現,使每一個人都得到提高和升華,造成一個君子國,造成一個以人道為根本原則的大同世界!
人類白始至今,不知有多少萬萬億了,連大大小小的皇帝、宰相,數量也差可與河裏的魚鱉相等,都是到這個世界上來走一遭,一眨眼也就都過去了。無可否認,孔子身上的一部分,也隨著曆史成為過去了。但是,作為一位最真誠最偉大的人道的教師,他的名字是深刻在世世代代的人們所追求的人道理想中的。
羅曼·羅蘭說:“偉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嶺,風雨吹蕩它,雲翳包圍它,但人們在那裏呼吸時,比在別處更自由更有力。純潔的大氣可以洗滌心靈的穢濁;而當雲翳破散的時候,他威臨著人類了。”
“我不說普通的人類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們應上去頂禮。在那裏,他們可以變換一下肺中的呼吸,與脈管中的血流。在那裏,他們將更迫近永恒。以後,他們再回到人生的廣原,心中充滿了日常戰鬥的勇氣。”
孔子無疑是人類自己最高的幾座山峰之一,但他不是險峻而高,而是平坦而高;他不是峭立地威臨你,而是近人情地與你相伴。任何人,隻要願意,都能夠攀上這座平坦而高聳的大山。
弘毅
《論語》說:“一個受了教育有知識有頭腦的人,不可以沒有寬廣的基礎和強忍的毅力。因為無論是自己有所建樹(如實現仁德),還是以天下為己任,都是一副沉重的擔子,挑上這副擔子,一直到死才放下,沒有寬廣的基礎和強忍的毅力,是不行的。”
孔子的思想、觀點是很豐富的,但貫串於他一生的精神卻很簡單,一是下麵講的知天命,一是這裏講的弘毅。這兩點,支撐著“任重道遠”四個大字。極偉大的任務,極沉重的擔子,極高遠的目標,困難、挫折,甚至終生奮鬥毫無結果,都是可能的,沒有知天命的精神(即上天命我來做這件事和上天注定我命運多舛兩方麵),生出許多一己的主觀妄求,在不合理的事麵前表現出不可理解和天真的憤激,甚至為憂煩、悲觀、荒誕感所壓倒,等等,這樣心理首先失卻了寬和康健,還能有什麼作為呢?所以有誌向和真正幹事的人,一定要懂得孔子知天命的正確涵義和積極精神。如果說知天命提供了一種寬和康健的內在心理保證,弘毅則提供了一種“真積力久”(荀子語)的行為原則。現在我們分開來看弘和毅兩個方麵。
弘,曆來都解作“大”,朱熹因為其語錄體的影響,用白話雙音節詞解作“寬廣”。梁啟超曾有一句很有名的話說:“文學有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其實不止文學,人要幹任何一件像樣的事情,沒有博大的基礎,都無法高上去。博大,包含各方麵的內容,如心地寬宏,胸襟開闊,如識見廣博,學問深厚,如善於團結人,朋友遍天下,等等。海麵寬闊好行船,就是“弘”的好處和意義。相反,器量狹小,根基淺薄,路麵逼窄,要做大事業,是根本不可能的。
毅,朱熹解作“強忍”,非常好。強是就表現說的,忍是就心理說的。人非木石,所以強(堅固度)不是一種天然質地,而隻是忍他人所不能忍的心理結果,也就是一種百折不撓、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意誌力量。一件事,幹頭萬緒,千難萬難,碰了釘子就縮頭,不行。能強,不僅要經受困難的考驗,還要經受時間的考驗。忍過一時並不難,但忍到底卻非容易。多少事都是因為缺乏毅力半途而廢的!有些事,還要能忍一輩子,“死而後已”!孫中山的一生,就是這種強毅不屈的典範。多少次一敗塗地,心血付諸東流,但他同樣有多少次振作奮起,從頭再來,直到推翻帝製,建立民國,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任重而道遠,
士不可以不弘毅……
知命
孔子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說:沒有認識命,就不能算是君子。又說:我自己是到了五十歲才知道天命的。
命,這個字眼兒很通俗也很高深。村叟市民談它,窮究人生奧秘的哲學家也談它。談的人既多,各人對它的理解也不一樣。大別起來,人們對命的理解有兩種。一種認為,命是先天注定,無法改變的,所謂“命裏隻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就是老百姓對這種命運觀的極好概括。另一種認為,命是非人力可以改變的某種事實,比如某種外在的機遇,或是自己內在性格的偏長偏短(人性無不有偏),它們常常決定人的生活道路。比如仕途,前幾年有一句話:“德才兼備加一碰。”這一碰特別重要。所以重要,就是你是否逢著了某種機會有決定意義。
因為這兩種不同的理解,就產生了兩種“知命”的態度。持前一種理解的人生活態度消極,認為世事一無可為,“聽天由命”;他們還很迷信,抽簽算卦,奉算命先生為“鐵嘴”,說他某年有“水凶”,他就不敢在溝渠邊走,說他某年不宜早出門,他就日上三竿後離家……持後一種理解的人也認識到人生的無可奈何處,但卻並不消極,更不迷信。拿孔子自己來說,他一生汲汲忙忙,克己複禮,遊列國,說諸侯,但他的政治抱負和主張,卻根本無法實現。所以他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盡了一切努力,而又歸之於命。
嚴格說來,隻有後一種“知命”才真正是人生智慧,而且是很高境界的人生智慧。國家元首、億萬富翁,以至村民百姓,芸芸眾生,無論地位高低,能力大小,總有些無法解決的問題,總有些無法做到的事情,總有夠不著的、達不到的、無可奈何的,一句話,總有限定,總有失敗,總有不如意。怎麼辦?在盡了一切努力之後,就是平靜安然地接受那必然到來的最後結果和最後事實,不一味患得患失,耿耿於懷。就像先哲伊壁鳩魯所說的:人皆難免一死,任何人都無法戰勝死亡,但卻可以克服對死亡的畏懼。這樣,我們就不會為限定、失敗、不如意所戰勝所打倒,在精神上超然於既有成敗,白足常樂,達到“君子坦蕩蕩”的境界。
知命,尤其使人不斤斤於現實的貧富窮達。窮達、貧富,就是現時人們所說的紅道(從政)和黃道(經商)兩條道上的結果,在這兩條道上,依仗人,依仗時勢的成分較多,而自己能力的成分相對少一些,所以“命”在人生中的比重也就相對較大。你自己不錯,但無人抬舉,無人幫助不行,或者對手比你更強,也不行,這是你的遭遇,也就是你的命;相反,你自己一般,但有得力的依靠,或者對手比你還不如,因而一帆風順,這也是你的遭遇,也是你的命。既然是外在的東西作用大,你又何必白以為是或者白怨白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