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人李蕭遠《命運論》中用水作比喻,說明真正知命的智慧品質:樂天知命的人,就像水一樣,流通時成為河川,堵塞時成為深淵,上升為雲成為雨露,沉於地下則浸潤土壤……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失白性,都能始終如一地發揮自己的力量。
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
孔子說:到了一年的寒冬季節,才知道鬆葉經霜不落,是最能與冰雪相搏的。
大哲學家黑格爾曾說:同樣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口裏說出來,它所包含的分量是不同的。鬆柏耐寒,這種現象人人習見,因此用它來比喻人不為環境所動的某種堅貞品格,也就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話;在修辭學上,它甚至隻是被作為一種說得好聽的話的例子加以舉證。但是,這句話在孔子那裏,卻不是輕易說出來的。他出身窮寒,小時候從事多種“賤業”,以混一口飯吃;克服種種困難,才掌握前代傳下來的文化典籍;仕途不順,當了三個月的司寇就被罷了官;周遊列國,卻找不到一個君主願意推行他的政治理想,最後在陳、蔡兩國間被一群不明是非的人圍困,他環顧四周景色,對弟子感歎說:“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才知道鬆柏蒼翠的顏色難得啊!”他是用自己幾十年的生命親曆了“風刀劍樹嚴相逼”的磨難之後,才表達出對鬆柏貞質的讚美來的。在這裏,他自己已然化為一杆聳立於嚴寒中的青鬆,所以我們在這句話裏,聽到的是他自己人格的挺拔,而絕非僅僅是一句普通的觀察傳達或修辭很好的漂亮話!
所以,這句話所包含的,應該是一種痛苦的磨煉,艱難的拚搏,和不屈不撓的意誌,總之是某種最沉重最珍貴的東西。因為鬆柏的堅貞是與風雪搏鬥才得到的,而不是輕飄飄一帆風順地獲得的。人們常說:“臨利害,遇事變,然後君子乃見”,又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沒有嚴峻的考驗,人是無法獲得真正有高質量高價值的東西的。
所以,陳毅元帥《青鬆》詩有雲:
大雪壓青鬆,
青鬆挺且直;
要知鬆高潔,
待到雪化時!
知其不可而為之
孔子說:現在天下大亂,已是無可挽救;但如果天下太平,一切很好,就不用我們來改革現實了。我們追求的事業無法實現,我早就知道,但我就是要像那位做門衛的隱士說的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
明朝有位叫張岱的,在注《論語》“石門章”的時候,曾經把人分為三種:愚人、賢人、聖人。他說:懵懵懂懂,沒有認識到一定的事難以做到就去做,是愚人;精明洞察,知道一定的事難以做到即罷手不做,是賢人;大智若愚,知道一定的事難以做到而毅然去做,是聖人。
愚人一項我們這裏置之不論。張岱說知其不可為而不為是賢人,這話實在說得籠統了,忽視了很多質的區別。平常碰到具體的生活小事,做不到就不做,這自然是最基本的自知之明,比方說,世無常勝將軍,所以體壇上二連冠、三連冠的高手,連得幾次冠軍之後,見好就收,不自己把自己摔進失敗的低穀,就是一種必要的人生智慧。但是,也有一些時候,事情不是這樣簡單。殷商之末,紂王無道,微子、箕子、比幹三個人,比幹出來提意見,被商紂挖了心;箕子披頭散發裝瘋子,做奴隸保全了性命;微子幹脆離開商國,一走了之。三個人行為不同,箕子、微子都是知道紂王不可改變,殷商大勢已去,因而撒手不管的。微子是“雖降誌而不枉己”,即雖丟下了對姬姓江山(他是紂王的親哥哥)的責任,但並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箕子是“雖辱身而不求合”,即自己屈身受辱,但並不想投機,要往上爬。隻有這種“知其不可為而不為”(實即不趨利害義)才可以說是賢人作風。但是,還有一種人,在重大原則問題上,看出某種情況嚴重,見風使舵,知難而退,並為自己的精明練達沾沾自喜,這種人是聰明人,但絕不是賢人,因為他們把自己的智慧,都用在經營一己的利害上。
貪生怕死、趨利避害,這是人之常情。但是,盡得人之常情的人,也隻能做個毫無英特之處的常人。常,就是平常;既是平常,就沒有什麼了不得,人人都可以做到。張岱所謂聖人,則與此不同。他們超出於平常人們的小聰明、謀身白處的小機智(在這一點上,他們確實大大不如平常人),而為了某種追求、某種理想、某種道義,義無反顧,殫精竭力,成敗在所不計。孔子是這樣的人。諸葛亮也是這樣的人。《後出師表》說:不興師伐魏,漢朝必亡;興師伐魏,敵強我弱,也難救其不亡。但是,與其坐等漢朝滅亡,不如盡力伐魏?可見,曹魏難滅,漢室難興,諸葛亮早已清楚地知道,但白從離開隆中,奪荊州,定西蜀,對外聯結東吳,對內治軍理財,最後六出祁山,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事業雖未成就,但人類不顧一切,精進向上的崇高精神,卻因此而無限光大,成為一種取之不竭的財富!
知其不可而不為,這種謀身白處的精明機智滿街盡是;
知其不可而為之,這種義無反顧的大智大慧實在是成事的必要的心理。因為,雖不能成事,卻可成人。
愚智不可及
孔子說:寧武子在國家安定時是一個智者,在國家動亂時是一個愚人。他智的一麵,別人趕得
上,那愚的一麵,別人無法趕上!
上文論諸葛亮“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大智若愚的一個典型,這裏寧武子,也是大智若愚的一個典型。這種愚,就是為了一種信念、一點真情、一項事業,癡心不改,執著不倦。所以張岱解釋說:“愚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心事。”不過這種愚,並不僅僅靠忠心和勇氣,而且更需要忍辱負重,運智勞神,殫精竭力。
《左傳》有關寧武子的記載很簡單,因此有關他愚智的詳細事實,現在已不可確知。其基本情況大概是:寧武子曆仕衛文公、衛成公兩朝,在天下太平時,清簡若無所效力,並不巧立名目、興事弄術表現自己有才幹;晉成公無道,他曾作過成公的訴訟人,使成公敗訴。但當晉國把成公廢黜、囚禁的時候,他利用自己的品德為晉人所讚賞的地位,立朝不去,“從容大國之間,周旋君之側”,一力保全衛國。後來,晉侯派人要毒死衛成公,他又賄賂醫生,讓他減少毒藥的分量,保全了成公的性命。康有為說,當時他所做的種種事情,“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為者。”孔子讚揚他“其愚不可及”,就是指上述這些表現。
鄭板橋有一風行天下的條幅:“難得糊塗。”難得糊塗之“糊塗”,與孔子所謂其愚不可及的“愚”近似。人生在世,睜眼一看,多的是小聰明,伶俐奸巧、營利、謀私、保身、求榮,芝麻大的好處都不肯放過,必欲弄到手而後快,處處要表現自己的能事,處處賣乖掐尖。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善於運用伶俐機智取得眼前利益的人,它不讓他們接近那些大事業、大成果;過於尖巧冒頭的人,它常常想辦法摧折他。俗語說:“聰明反被聰明誤。”《紅樓夢》曲子說:“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指王熙鳳為逞能、拈酸、謀財操碎了心),死後性空靈(指連自己的女兒巧姐都保護不了,流落到鄉野人家)。這大概也算一大教訓吧!”
北宋蘇軾《說兒詩》說:
人皆養子望聰明,
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生兒愚且魯,
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不隻是表現了作者的憤激,主要還是表現了一種對愚智的向往(文人往往最缺少愚智!)。
無私才能無畏
孔子說:我至今還未見到過剛毅不屈的人。旁邊有人回答道:申棖不是嗎?孔子說:申棖欲望太多,哪裏能夠剛毅不屈呢!
申棖是魯國人,孔子的學生,素有強直之名,但因為多欲,孔子認為他最終是剛毅不起來的。申棖多欲的事後人不可知,但孔子的“棖也欲,焉得剛”卻成了一條千古流傳至理名言。
多欲為什麼就不能剛呢?因為多欲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說話辦事,就不能不留有餘地。純粹按照道理、法規,不留一點情麵,事事做絕,那是自己給自己砌成四麵圍牆,獨居圍牆之內,楊柳春風都無緣,哪裏去尋欲望的滿足呢?一個法官財欲太旺,在金錢的賄賂下就很難正直判案,一個官員總想往上爬,就不敢為了堅持原則而得罪權貴。《漢書·孫寶傳》記載:孫寶為京兆尹,提拔侯文為督郵,對他說:你今日如鷹隼始擊,選中哪個奸惡之徒為逮治對象呢?侯文回答:霸陵人杜稚季。孫寶默然不敢應。因為杜稚季與校尉淳於長和大鴻臚蕭育等都有很深的關係,淳於長又曾托付他關照杜稚季,他怎麼敢讓手下去抓杜稚季呢?這一類的事,在曆史上,在現實中,可以說不勝枚舉。
俗話說:無私才能無畏。有私心私欲的人,必然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遇事算計利害,不敢說一句大膽剛直的話。這還是好的,再進一步,柔弱委曲,屈身逢迎,奴顏婢膝,不僅無剛氣,而且全身連一根結實點的骨頭都找不到,那才是可悲可惡。
康有為說:剛德“剛健中正,純粹精。”這就是孔子極重剛德、不以剛德許人的道理。孔門子路以勇聞,孔子尚且說他“不見剛”,可見做到勇不難,而做到剛,談何容易。勇可以乘一時之血氣,剛則非無私正大不能行。一句話,剛是人性之“純粹精”,摻一點假都不行。人要培養剛正不阿的氣骨,隻有去欲去私,為人處事不存私欲,自然能夠剛正無畏。
小不忍則亂大謀
孔子說:小事情不能忍,便會敗壞大事情。“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現在成了一句通行的俗語。但這一個“忍”字,意思卻很不簡單。根據前人的解釋,它有下麵三個意思:
第一,忍的意思為忍受、含忍,如忍辱、忍憤之類。這個意思,就是孔子在《顏淵》篇裏說的,“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俗話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這種匹夫之勇,壞就壞在不能忍。《水滸傳》中的李逵,闖了很多禍,就是因為他性情暴躁,頭腦簡單,不能忍小辱。他在潯陽江為浪裏白條張順灌了一肚皮的水,就因為他一味地使氣逞凶。相反,大丈夫、大英雄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韓信為殺豬的所辱,他盯著看了一番也就爬出其胯下,太史公說這是“其誌與眾異”的表現。韓信以後為漢王朝打下大半壁河山,可以說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第二,忍的意義為忍苦、堅忍。所謂“頭懸梁,錐刺股”,就是說的這個忍字。老百姓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又說,九十九拜都拜了,還有一拜不上頭,也是強調這個忍字的重要。我們要做成一件事,無不有許多困難,如果不能忍,中途退步,就會前功盡棄。尤其生而為人,能夠善始善終地在天地間做一番事業,更是需要數十年堅忍不拔地努力。就拿讀書治學來說,十年寒窗,考個大學已是不易,不過大學加四年,也隻是摸了個門,知道了在何處起步而已。要想有所建樹,還有九十九條河,九十九道坡,非有一種忍勁不行。外交談判,有時也是靠這一個忍字。左右應付,來往辯難,就是不讓步,堅持到最後一分鍾,忍過來了就勝利了。
第三,忍的意義為忍痛割愛,有決斷。朱熹《論語集注》說,婦人之仁壞事,就在於不能忍。人無不有欲,無不有愛,這種欲與愛,有許多是難以或不能加以實現的,因而需要忍。親子之愛、兩性之欲、貨利之吝或貪,縱易而忍難。這種忍,常常比忍辱、忍苦還不容易。
這些都是正麵的理解,還有一種負麵的理解:忍就是隱忍不發,是一種陰謀術,那當然就不是孔子的意思了。
無可無不可
《論語》說:孔子絕無那種從一而終、行為固執的毛病。隻要能行道義,做什麼事皆無不可。孟子說:孔子是“聖之時者”:可以從政就做官從政,不可以從政就馬上退下來;在一個地方能久呆就久呆,不能久呆就馬上換個地方。
在孔子之前,就有許多隱士很有名了,他們是: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這七個人,遇到天下動蕩,不願違心從俗,甘心退到聲色勢利之外,保持自己人格上的清潔。七個人中,伯夷、叔齊最了不得,他們生當殷周交替之時,不願昨天還是殷人,今天就變做周人,所以逃到首陽山,靠挖野菜度日,終於餓死在那裏。孔子便稱讚他們“不動搖自己的意誌,不辱沒自己的身份”。
其次是柳下惠與少連。少連的事跡現在一點也不知道了。柳下惠在魯國做法官,因為不肯犧牲原則苟合取容,所以三次上台,三次下台。別人勸他:既然這樣,你何不離開魯國呢?他回答說:如果不能犧牲原則、拍馬屁討好人,到哪裏去不被罷官呢?如果能,又何必離開父母之邦!無論自己怎樣恪盡職守,還是升黜由人,傳來呼去,可謂屈身受辱,但畢竟不為保全地位而放棄原則,所以也算難能可貴。
再其次是虞中、夷逸,他們幹脆就不出來向當局謀職,隱居在深山裏麵,獨善其身。這樣雖然逃避了社會責任,但正因此而對社會無妄求之心,才敢於放言高論,客觀地講公正話,批評政府,所以也能留下清名。
孔子認為:這些人都是各守一節,偏於一端,不管走得通走不通,一條道上走到黑。我與他們不同,我是無可無不可,隻要合乎道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不必自己限定自己。比如伯夷、叔齊,矢忠於殷,不食周粟,但不問人心向背、道義所歸,守節固然可佳,固執卻也可惜。周朝既是撥亂反正而建立的,為什麼不能吃周朝的飯呢?比如柳下惠,一次被趕下台,已知道正直不被容忍,何必還要第二次、第三次反複受辱呢?魯國既無法貫徹自己的一套政治原則,為什麼不能離開呢?再如虞仲、夷逸,不問是否能出來有所作為,一隱到底,不也是太拘謹了嗎?
孔子最讚賞管仲。齊襄公無道,公子小白、公子糾逃亡在外。後小白搶在前頭回去做了國君,便興兵逼死公子糾,奪了齊國君位,即曆史上的齊桓公。作為公子糾的師傅,召忽白殺殉主,管仲卻轉做了桓公的宰相,把齊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富國利民,就是行大道,是最大的仁,不丟下這一條而以身守節,才真正了不起。孔子自己也是這樣。連準備在費地謀反的公山弗擾招他去幫忙,他也準備去,因為他覺得可能在那裏推行周文王、周武王的治國之道。孟子說孔子是聖之時者,就是一切根據客觀實際而定,為堅持和貫徹自己的理想,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
最後需說明一點:孔子的“無可無不可”,隻是為推行“道”在行為上不固執、不單打一,而不是在理想、節操上變來變去,因而不能混同於那種風吹兩麵倒、不擇手段的投機哲學。
兩種處世方法
孔子說:天下太平,就出來做官;政治黑暗,就退避隱居。因為,天下太平而自己貧賤是恥辱;政治黑暗而自己富貴同樣也是恥辱。
很少有人指出孔子在思想深處自己跟自己矛盾。有人看到了孔子在很多問題上前後不符,但認為那是“隨病發藥”,是因為所針對的對象不同和條件不同所致。其實,人生充滿了矛盾,立大誌、成大事的人麵臨的矛盾更多、更深刻,任何人都是不可能僅僅在心理上、思想上解決這些矛盾的,孔子也是如此。孔子的一生,理想沒有實現,事業沒有成功,事實上心理是很不和諧的。不為事實的不和諧所打倒,他靠自己的思想建立了一種理智上的和諧,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因為很多根本的矛盾沒有解決,所以也就不能不在思想上有所反映。
這種矛盾的一個主要表現,就是對人生的進取與退避的不同態度。《論語》裏,孔子不隻一次說過應該以兩種方式處世的話:《公冶長》篇中,他讚揚南宮適“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並把侄女嫁給了他。《泰伯》篇中,他說:“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憲問》篇中,他又說:“邦有道,穀(做官領薪俸);邦無道,穀,恥也。”《衛靈公》篇中,他稱讚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把本領收起來揣在懷裏,指退隱)。”這是一種“識時務”的行為,同時也是一個謀道謀國兼謀身、全身白保的策略。按照這種行為與策略,他應該讚同長沮、桀溺,他們在壞東西像洪水一樣到處都是的時候,知難而退,避跡躬耕,可以“免恥”、“免刑戮”,可以潔身向道。但孔子卻完全不讚同他們,說:“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如果天下太平,就用不著我孔丘來改革了)。”在讚揚蘧伯玉兩種方法處世的同時,也讚揚史魚“邦有道,如矢(像箭一樣直),邦無道,如矢,”不管外界環境,做人一以貫之。他稱讚寧武子在衛國內政一團糟、外麵又受晉國壓迫的時候盡心竭力的愚智不可企及。他甚至還要應聘到正準備叛亂的費邑去,要在圖謀不軌的公山弗擾手下複興周文王周武王之道。這與他自己說的“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多麼不同啊!
一句話,這是要“知其不可而為之”,做中流砥柱,撥亂反正。不能因為政治昏暗就拋卻不管,隻顧自己的安全,隻顧自己一己的清白。
看來,身處昏亂之世,是進是退,是踐道是顧身,孔子的矛盾是深刻的。道義至上,人應該無條件地向前;而且,人生短促,也應該不顧一切亟時有所建樹。但是,生命可貴。生命不保,還談什麼建樹?而且,生命與道義相比,究竟何者更重要?就事論事,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但要作為一種根本的人生態度,人卻不可能毫無疑義地選擇一種放棄另一種。人的矛盾就在於:兩種都要,在根本上,他永遠無法舍棄什麼。因此,這問題永遠是任何人,無論他多麼明智、多麼見識超人、學問淵博,都無法最後解決的。這也說明,與實際人生相比,任何偉人、任何觀念都是很輕的,都無法被過分強調。他們能夠超出取予抉擇得失等的困擾,但卻照樣為這些東西所苦惱。這是孔子的矛盾為我們所揭示的生存的事實,我們也隻能這樣。
或者,這樣一點也見不出高明,甚至可以說很笨拙。其實人生很多時候就是一個無奈的、笨拙的過程。但知笨拙,又以笨拙對笨拙,就是一種高明。
戀家求安難成大事
孔子說:一個人,經營安樂窩,而又留戀已有的東西,是做不成什麼大事的。《禮記·射義》上說:隻有小人、俗人,一輩子離不開鄉土家園,男子漢應該像射向遠處的箭一樣,誌在天地四方。《左傳·僖公二十三年》齊薑對晉公子重耳說:貪戀於自己喜歡的婦人身邊享受家室之樂,就會損害大丈夫一世功名。
天下之人,種種色色,我們可以大致地分為三種:
第一種:隻顧己,不顧家,甚至連自己也顧不圓,喝酒賭博搓麻將,毫無生活責任心。對這種人,我們隻有搖頭,沒什麼可說的。
第二種:“私其身於一家”,會經營小日子,對家庭安樂具有最大的興趣,對嬌妻稚子有責任心,是好丈夫、好父親。從生活利益層次上講,這種人有可取之處,無可厚非。
第三種:很難以一己的物質富裕安樂滿足心靈,而因為某種興趣和誌向,努力不懈,這種人,鄉土、家庭的安逸日子難以拴住他們。
會過日子的,是第二種人;能幹事業的,是第三種人。但是,第二種人日子過好了,什麼都不想,可以白足;而第三種人,幹得再起勁,也無法白足,因為凡為人誰不戀妻愛子、想過一份安逸日子呢?因此他們需要能“忍”,把人人都有的這一份心情忍下,也就是明朝一個叫耿楚侗的說的:“俗情濃處淡得下,俗情苦惱處耐得下,俗情勞擾處閑得下,俗情牽絆處斬得下,”這樣方行。
人的精力有限,放在這頭,那頭就不能不受影響。所以過去時代,求田問舍的人,難成大事。劉邦打天下,蕭何在後方坐陣,整個行政權力都在他手上,開始劉邦是放心不下的,每次後方來人,他都要問蕭何在幹什麼。蕭何很奇怪,前方盡打敗仗,自己組織兵力、物資源源不斷地補給上去,工作那樣負責,為什麼還要問我在幹什麼?後來一個幕僚給他出主意,要他做些求田問舍之事。於是有人向劉邦密告:蕭何聚斂家財、侵占民田。劉邦聽後,反而一笑了之。因為一個很投入於一己生活的人,別的事就很難有出息了,所以劉邦也就放了心。這個例子是從反麵說的。從正麵說,在現代,一個人買房子、裝修、家庭現代化……把這一切放在首位,七成的元氣都耗在妻子兒女和一己的安適上,事業上就不會有多大作為。
同時,安適的生活不僅耗人精力,而且使人產生惰性。我們自己都有經驗:酒足飯飽,渾身就懶洋洋的,一個半天或一個夜晚就做不成多少事。在這個意義上,佛教講究節食、苦行,以便人潛心向道、精進不息,不是沒有道理的。
所以,幹事業的人,要有點宗教精神,要能忍。忍,就是吃苦,“吃苦”這兩個字,說起來很重,實際上也就是“努力”罷了。青春年華,人盡懷春,花前月下與異性親近,人人向往,要上進,需能忍;掙錢發家,住得好吃得好,生活有排場,魅力很大,要淡泊,要忍;在家幹日好,出門一時難,把一切熟悉習慣了的拋下重新開創局麵,更要忍;甚至一蹬被窩早起床也要忍。能忍,心思上了工作、事業的軌道,也就沒有多少忍的痛苦,隻要正常的努力就行了。
孔顏樂處
吃粗糧,喝白水,彎起胳膊代枕頭,其中白有樂趣在;靠不正當的手段而獲取的富貴,對我就像天邊的浮雲一樣。又說:顏回是多麼有賢德呀!一小筐飯,一瓜瓤水,住在小巷子裏,別人都受不了那種窮困的憂愁,他卻照樣能白得其樂!以上就是為宋儒所盛讚的“仲尼顏子樂處”(周敦頤語,程頤及朱熹皆曾轉述)。《孟子·離婁》篇曾提出“禹、稷、顏回同道”的觀點,說:“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在孔子所稱為“賢”的兩種人中,包含了他的兩大理想:立功與立德。立功就是推行仁道,造福天下,實現大同世界;立德則是建立一種樂道白足的強大的精神境界,富貴貧賤,始終如一。
所謂“孔顏樂處”,就是指立德。人生的一切欲望,歸納起來是兩種:精神欲望和物質欲望。為了滿足這兩種欲望,相應地就產生了兩大追求:精神追求和物質追求。庸人、小人把物質欲望當作人生的全部,所以沒有多少精神的追求。君子、賢人精神的欲望特別強烈,但是卻也不能沒有物質的欲望,所以他們得承受這兩種欲望的激烈衝突,他們比庸人、小人多承受一份根本的人生痛苦。隻是他們最終能以精神欲望居於主導地位,達到一種有偉大包涵力的嶄新的心理和諧。這種有偉大包涵力的嶄新和諧,就是“安貧樂道”。
因此,安貧樂道是激烈的內心衝突的產物,同時又是精神力量強大的表現。它是“安於貧”,而不是“樂於貧”;之所以“安貧”,是為了“樂道”。所以程頤說:“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空乏)累其心而改其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