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保弟在此,極佳。每遇疑難事,輒相商酌[1],故不致鬧出笑話[2]。兄初到仕途,懼鹵莽足以僨事[3],常小心翼翼,以慎字自勉。吾弟在家主持一切,望以儉字示範子侄輩。吾家難非富有,而子侄輩眼見繁華,難保不為習俗所移。若常常以奢侈相戒,庶不致吃慣[4]、穿慣、用慣,養成惰民也。
——節錄自《胡林翼集》
[注釋]
[1]輒:總是;就。
[2]故:所以;從而。
[3]僨事:把事情搞壞。
[4]庶:庶幾;差不多。
[譯文]
保弟跟隨我在這裏,很好。每當遇到疑難的事情,總是同我商量處理,所以沒有鬧出笑話。為兄我初入仕途時,害怕魯莽從事把事情弄壞,常常小心翼翼,以一個“慎”字來勉勵自己。弟弟你在家主持一切,希望你以一“儉”字給子侄輩作出榜樣。我們胡家不難成為富有之家,而子侄輩看多了繁華,難保不被社會風氣所影響。如果你常常對他們加以奢侈方麵的告誡,則不至於因吃慣好的食物、穿慣好的衣服、用慣好的東西而變成懶惰不思進取的人。
[評析]
胡林翼在篇中反複強調自食其力、勤儉節約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目的就是為了避免讓官宦人家子弟變成遊手好閑的敗家子。
立誌以“懲蠹”“愛民”為己任
[原文]
此間人士雖甚樸願,而性好訟[1]。鼠牙雀角,所爭甚微。然激於意氣之私,寧揮霍其辛苦得來之錢,以求最後之一勝。差吏因利乘便,多方刁難,非滿其欲壑[2],則案懸而不結。案懸不結,在官府固無所損[3],而因之破家者則比比矣[4]。子曰[5]:“聽訟,吾猶人也[6],必也使無訟乎?”兄何人斯[7]!敢必境內之無訟。然聽訟則決不敢稍涉偏頗。
夫詞訟案件[8],首當注意者一為懲蠹[9],一為愛民。何謂懲蠹?此間自役最多,亦最為擾害地方。現擬將官役姓名、人數榜示城鄉,仍令五人互結,取具連環保狀,以免逃逸。凡榜上無名者,均非官役。苟有借名訛索[10],準鄉民告發,加倍處罪。初次審問,即於呈尾批定日期,以避差傳。逾限不到,勢非差傳不可,然必為之分別道裏遠近、人數多寡,事由難易,限其應得之費。一票一差,逾限而票傳不到,將差分別懲處。差票內並須粘連不準鎖鏈、不準私押人證等條,務使鄉愚一目了然[11],不致受混蠹之恐喝訛索。何為愛民?凡呈詞將受時,或準或駁,即時批明榜示,已準者具呈時兩造均到[12],即為訊結。倘被告未到,查非顯然犯法不致逃匿之案,即於呈尾批令中證鄰保轉飭被告,定於某日某時自行赴質,並聲明逾限不到,立即差傳。又或原告不到,即為銷案。蓋可以速了,即為愛民;不遽差傳[13],即為懲蠹。兄立誌如此,諸弟如有以進教之,所樂聞也。
——節錄自《胡林翼集》
[注釋]
[1]訟:打官事。
[2]欲壑:最大的欲望、利益。
[3]固:原本;本來;自然。
[4]比比:頻頻;屢屢。
[5]子:指孔子。
[6]猶:還;尚且;如同。
[7]斯:這;此;這個。
[8]夫:用在一句話的開頭,作助詞。
[9]蠹:蛀蟲;蛀蝕。
[10]苟:假若;如果。
[11]鄉愚:鄉村那些無知的人。
[12]兩造:指打官司時的原告和被告。
[13]遽:急忙;忽忙。
[譯文]
這裏的人民雖很純樸謹慎,但本性好打官司。即使是一點小利益,也是你爭我奪沒有休止的時候。然而,他們激於意氣,寧肯揮霍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財,以求得最後打贏官司。那些辦理訟案的公差官吏於是因利乘便,趁機多方刁難,因不滿足自己最大的欲望,則案子懸而不結。案子懸而不結,對於官府自然沒有多大損害,而因此家庭衰敗的人則比比皆是。
孔子說:“判斷官司,我也是一般人,一定能夠使官司不會出現嗎?”為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呀!我不敢說在我所管轄的範圍內不會出現官司。然而,在判案的過程中,我絕不敢稍涉偏頗。
處理打官司的案件,首先應當注意的一是懲治為害社會的蛀蟲,一是為了愛護老百姓。什麼叫做懲治蛀蟲?這裏能夠差遣的仆役最多,也最為擾害地方。現擬將官役的姓名和人數張榜告示城鄉,仍令以五人互結,取具連環保狀,以免逃跑。凡是榜上無名的,都不是官方差使的仆役。假若有借名訛索錢財者,允許鄉民告發,加倍處罪。初次審問,即於訟狀後批定日期,用以避免差役傳訊。超過期限不到,勢必非讓差役傳訊不可,然而一定要做到區別道裏遠近、人數多寡,事情根據難易來限定應得的經費。一票一差役,超過期限而票傳不到者,將差役分別加以懲治處罰。差票內須粘連不準鎖鏈、不準私押人證等條,務使鄉村無知的人一目了然,不致被混雜其中的蛀蟲恐嚇訛索。什麼叫愛民?凡是在準備接受訟狀時,或是允準或是批駁,即時批明張榜公示,已準者提交訟狀時原告和被告都要到場,立即審訊結案。倘若被告未到,查明不是顯然犯了法、不至於逃跑躲藏的案件,即於訟狀最後批令證人、擔保人轉飭被告之人,定於某日某時自行前來詢問落實,並聲明超過期限不到,立即派差役傳訊。又或原告未到,立即取消立案。因為可以迅速了結官司,這就做到了愛民。不匆忙派差傳訊,這就做到了懲治為害社會的蛀蟲。為兄我立定誌向這樣做,諸弟如有什麼好的建議,我是樂意接受的。
[評析]
在封建社會,一般在官府衙門做事或做小官的人,往往抓住人們打官司急於取勝的心理,趁機訛索錢財,致使原告和被告雙方均蒙受損失,從而在敗壞了官場風氣的同時,也使得老百姓怨聲載道。胡林翼從懲治差役訛索錢財入手,立定規則,迅速辦案、結案,盡力做到愛民。
人生快樂“須自己求之”
[原文]
吾弟來書,頗以家居不能快樂為恨。兄意快樂誠為人生要事[1],然亦須自己求之,非他人所能勉強而致者也。安樂之境,至為無定。同一處境,而彼此之苦樂不同,其所感者異也。若族伯希凡者,衣羅綺[2],醉肥鮮[3],宜乎樂矣[4]。然常終日戚戚[5],詢其故,則身體太弱,且多病,不能遊玩如意也。若許丈伯淵者[6],年高德劭[7],位尊金多,宜乎樂矣。然常終日鬱鬱,詢其故,則生子不育,嗣續猶虛也[8]。又若龍皋丞者[9],三代同堂,妻賢子順,宜乎樂矣。而亦愀然常忽忽若有所失[10],詢其故,則年荒世亂,坐食甚艱難也。又有馬丈湘漢者[11],家計未必富裕,子女之擔負尤匪輕[12],宜乎不樂矣,然試至其家,則熙熙皞皞[13],若登春台[14]。是可知人苟常存知足之戒[15],自無不快之懷。否則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我欲者有盡。萬惡之辨戰乎中[16],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此亦不移之理也。
吾弟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此樂已非易得;讀書之餘,栽花庭前,養魚池內,又足以涵養心靈[17]。偶逢春秋佳日,則約二三知己,散步郊原,以遊目而騁懷[18]。雖遭時不造[19],中原時聞殺伐之聲[20],而益陽僻處一隅,既無賊寇之警心,複鮮土匪之內擾[21]。兄意若吾弟者,正神仙中人。此境殆非福薄者所能獲[22],胡為而猶牢愁抑鬱[23],憂心如搗耶[24]?真令人大惑而不解者矣。
或謂吾弟近頗思做官,未得官位,故神誌浮越[25],兄以為又過矣。今之時世,非太平盛世可比。寇亂如毛,財用匱乏,身當其境者,輒感痛苦[26]。潔己而退者,則有翰章[27]、湘友[28]、益生諸兄[29],彼豈薄富貴而敝屣尊榮哉[30]?誠知時局之不易應付。與其跋前疐後[31],動輒得咎[32],不如深藏不市[33],在山泉清也。吾弟之學業較翰章如何?吾弟之幹才較益生如何?吾弟之奧援又較湘友如何[34]?倘竟貿然出仕[35],兄實甚為擔憂。吾弟如果有意宦途,則趁此閑暇,先將曆代吏治得失預為研究,又將近日政俗狀況細加考察。
世變愈急,需材愈殷[36]。脫穎而出,亦非難事。若無其實而屍其位[37],即不為清議所指摘[38],亦當內疚夫神明[39]。吾弟其深思之,勿徒戚戚於心,有損身體也。兄愛吾弟,輒貢其愚直[40],望勿罪,鑒察為幸。保弟聞曾患恙[41],近日想已全愈矣。
——節錄自《胡林翼集》
[注釋]
[1]誠:確實;的確。
[2]羅綺:鮮豔華麗的服飾。
[3]肥鮮:美味食物。
[4]宜:應當;當然。
[5]戚戚:憂愁;悲傷;不愉快。
[6]若:如;如果。丈:古時對老年男子的尊稱。
[7]劭:美好的品質。
[8]嗣:子孫。猶:還;尚且。
[9]龍皋丞:人名。
[10]愀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或不愉快。
[11]馬丈湘漢:即馬湘漢,人名。
[12]匪:不。
[13]熙熙皞皞:歡樂祥和。
[14]春台:指登眺遊玩之處。
[15]苟:假若;如果。
[16]辨戰:辯論爭鬥。
[17]心靈:思想與感情。
[18]遊目:流覽顧盼。騁懷:開暢胸懷。
[19]不造:處身失所。
[20]殺伐:征戰。
[21]鮮:少。
[22]殆:危險;幾乎。
[23]胡:怎麼;豈。
[24]搗:攪擾。
[25]浮越:飄遊不定。
[26]輒:總是;就。
[27]翰章:人名。
[28]湘友:人名。
[29]益生:人名。
[30]敝屣:破鞋;廢物。
[31]疐:遇到障礙;跌倒。跋前疐後:進退兩難。
[32]咎:責備;過失;罪過。
[33]不市:不出來。
[34]奧援:有人大力援助。
[35]倘:倘若。
[36]殷:希望迫切。
[37]屍其位:即屍位,如死屍占據其位,隻享受祭品而不做事。
[38]清議:指社會上公正的輿論。
[39]神明:神祇。
[40]貢:貢獻;獻出。
[41]恙:病。
[譯文]
弟弟你在來信中說到,頗以在家鄉居住不能獲得快樂而感到不稱心。為兄我認為快樂確實是人生中重要的事情,然而必須自己去爭取,不是他人所能勉強而達到的。感受平安快樂的生活,是沒有特定標準可言的。人們同樣處在一種生活狀況中,彼此之間苦與樂的感受卻不一樣,這是因為感覺有差別的緣故。例如你的族伯希凡,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鮮美可口的食物,應當說是很快樂的了。然而,他整天感到不愉快,問其原因,在於身體太虛弱而且多病,不能做到隨心所欲地遊玩。又如許伯淵老人,年高望重,位尊富有,應當說是很快樂的了。然而他常常整天悶悶不樂,問其原因,在於生子不能撫養成人,香火流傳還是一句空話。又如龍皋丞,三代同堂,妻子賢能兒子孝順,應當說是很快樂的了。然而,他也常常顯得不愉快,總覺得有所不足,問其原因,在於年荒世亂,生活很不容易。又有馬湘漢老人,家庭不是很富裕,教育培養子女的負擔不輕,應當說不是很快樂的,然而到他家裏去可以看到其樂融融,如到了歡樂的世界。從他家裏的情況可以知道假若常常存有知足的念頭,心中自然無不有愉快的感覺。否則,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而物質享受對於一個人的欲望來說是有止境的。萬惡之斤斤計較充滿心中,舍取之選擇交織在麵前,這樣一來感到快樂的人常常是不多見的,而感到悲傷憂愁的人常常很多,這是不可改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