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回答,看了外麵朦朦的天色,口氣有一種極為難得的溫和,“晚上降溫,穿厚些。”
他開著車,帶著她沿著高架穿梭,兩邊的高樓漸次林立,頂層湮在夜色中,遮住了星辰的光。下了高速,七拐八拐,仿佛出了城,路也安靜了起來,有風刮過,卷起道路邊的銀杏葉子,像金燦燦的雨,偶爾有大而粗的枝椏擦過車窗,發出細密沙沙聲,他也就減慢了車速。
前方已沒有大路,他下了車,還幫她取了外套:“山風很冷。”
是很冷,她把外套穿上。沒有路燈,他用手機照明在前麵走,昨晚上下了雨,柏油路上積了不少泥,深一腳淺一腳的踏在上麵,虛虛浮浮。走一段路,他停下來等一會她。終於開朗起來,右邊是岔路口,很寬很寬的林蔭道,邊上的白楊在夜色中搖擺著,影影綽綽看見最裏麵是個大院子,還有路牌,是公交車的站牌,19路,在綠江住這麼久,卻從沒坐過這路車。
一直走,一直走,她終於看清了院門上的豎匾,寫著綠江市烈士陵園。陵園裏有工作人員值班,遠遠的望過去,陳列館裏一點零星的光芒。許皖雲心狠狠一涼,想拉住他詢問,他在前麵走,好像並沒注意到這塊牌子,也沒有進院子。她這才安了心,繞過了荷花殘敗的人工湖,終於到了。
公墓。
許皖雲看到碑上他的照片,愣住了。
他站在一邊,從兜裏掏了一支煙,點燃,這一星半點的光,慢慢化開,然後再湮滅,他吐了一口煙,說:“就是這裏了。”
他最愛的弟弟,就在這裏了。
他其實並不同意將弟弟的骨灰運回國,甚至妄圖用一個海峽的距離,來阻斷母親的思念還有自己的愧疚。加州的月亮並不圓,紅木城的海風並不溫暖,至少在綠江,弟弟有一個牽掛,跋山涉水也要回來。最後回來的時候,卻隻剩下了一抔黃土。
他還記得,小時候和弟弟搶遙控器,他把文睿鎖在院子裏,自己坐在客廳看電視,節目結束了,弟弟卻一個人蹲在院子裏和泥巴,玩的不亦樂乎。那時候住的是小二樓,磚房的牆也沒有糊水泥,他和弟弟用學校偷來的粉筆在上麵畫著。後來改建,臨街的牆上終於平展了,用粉筆畫畫卻更方便了,各種難看稚嫩的娃娃和動物,他們都畫過,弟弟還喜歡在動物的身上寫著他的名字,烏龜啊蝸牛啊貓啊狗啊,全部歪七扭八地寫著,我是江湛平。
江湛平,是了,他其實是叫江湛平。用弟弟的名字這麼久,差點忘記了本名。
後來他一個人去國外治病,先天性心髒病,家裏並不寬裕,母親還要支付昂貴的醫療費。好在一直有父親的贍養費支持著,並沒太艱難,為了節省開支,母親和弟弟都在國內,他一個人留在大洋彼岸。漸漸地,也習慣了孤單。
直到那一年,查出了細菌性心內膜炎,一點一點積攢的求生意誌,一下子膨脹了起來,他多麼想活下去。而弟弟,因為那場車禍,肋骨斷裂、鎖骨下動脈斷裂、右手背全部碎裂,原本就不堅強的母親在各種災禍的打擊下,幾乎神經崩潰。
他江家的兩次轉折,都和她有關。
後來聯係包機、聯係轉院,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耗進去,依然沒有任何好轉,最終醫生搖搖頭,就算治好,也癱瘓了……那時候的文睿其實意識一直很清醒,在醫生的攙扶下,憑著支架,還能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直到自己的病危通知單如雪花一樣多,那個在照片背後微笑著寫下我要活著去見你的弟弟卻說,願意接受心髒移植手術……
那一刻,他聽到一向開朗的弟弟說,哥,我把心髒給你,你替我活著。
他一個從不掉眼淚的大男人,居然哭的像個小孩子。他從沒有這樣一刻絕望和悲慟,覺得命運原來可以這樣殘忍,硬生生要他們在彼此的生命裏二選一。再後來自己已經神智模糊了,整天整天的睜不開眼,各種注射、穿刺、透視、CT、MR,想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再醒來,就被告知,手術很順利,隻需觀察術後排異反應。
排異反應很嚴重,血液脂質沉著,冠狀動脈阻塞。接著支架手術,總算是熬了過來。
回國,他就銷了自己的戶口,從此以後,再沒有一個叫做江湛平的人。否則,他無法麵對母親那雙淚幹而癡渴的眼睛,中年喪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淒苦。他要報仇,他要闖出事業,他要替自己也替弟弟好好過。
雖然很不情願,但他不得不承認,弟弟的離去,他和她都是主要原因。所以,一回國,才會對她這樣步步緊逼,仿佛看見她的痛苦,就能讓自己得到解脫。可現在才發現,自己和她都沒有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