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典】
曾國藩的事業成功,得力於他不斷地礪誌用事;他在同治元年(1862)給次子曾紀澤的書信中說:
人之氣質,由於天生,本難改變,惟讀書則可以變其氣質。古之精於相法者,並言讀書可以變換骨相。欲求變化之法,須先立堅卓之誌。
氣質本自天賦,雖父兄亦不能改變子弟。但曾國藩認為讀書可以改變氣質。他雖自己才智鈍拙,由於他能立誌勤學,終成有清一代顯赫的人物,這實是他力學的重要證據。
礪誌必須“用世”,也即將自己的理想付諸實踐。曾國藩和同鄉好友劉蓉、郭嵩燾結為“湘鄉三劍客”,互相勉勵的事尤足以傳為佳話。
劉蓉係湘鄉人,字孟蓉,號霞軒,少年自負,不肯隨時俯仰,年三十餘還未中秀才。縣令朱孫詒驚歎其才,私下讓他的父親督促他就試,赴縣試,舉為首名,始補生員。道光十四年(1834),曾國藩初次相識劉蓉,相語大悅。隨即與郭嵩燾、劉蓉三人拜帖稱兄道弟,以後曾國藩又多次拜訪這位鄉賢,十分友善。
道光十九年(1839),劉蓉閑居在家,曾國藩從京會試歸裏時,曾專程到樂善裏去看望他,勉勵他攻讀史書,勤奮寫作。幾年後,曾國藩在京收到他的一封信,見其學業大進,激動不已。他在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三日《日記》中寫道:“昨日接霞仙書,懇懇千餘言,識見博大而平實,其文氣深穩,多養到之言。一別四年,其所造遽已臻此,對之漸愧無地,再不努力,他日何麵目見故人也!”道光三十年,劉蓉養晦深山,將其室取名“養晦堂”,曾國藩得書後,欣然為他作《養晦堂記》:“吾友劉君孟蓉,湛默而嚴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壯歲,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既而察物觀變,又能外乎名譽。於是名其所居曰‘養晦堂’,而以書抵國藩為之記。”曾國藩對劉蓉性格的刻畫,足見兩人交誼篤厚。此外,曾國藩還作《懷劉蓉》詩,詩中雲:“日日懷劉子(謂劉蓉),時時憶郭生(嵩燾)”;“我思意何屬,四海一劉蓉”;“他日餘能訪,千山捉臥龍”。懷念之情,躍然紙上。
鹹豐元年(1851),劉蓉參加鄉試,得榜首,曾國藩知道後很高興,在家信中說:“霞仙得縣首,亦見其猶能拔取真士。”鹹豐二年(1852)五月二十八日,劉蓉之母譚氏棄世;八月,曾國藩亦以其母於六月十二日去世回籍奔喪。當兩人相遇於湘鄉縣城時,悲感交集,相對而泣。
曾國藩到京城做官後,也沒有忘記這位同鄉,詩文往來不斷,並譽之為“臥龍”。曾國藩在《寄懷劉孟蓉》的一詩中表達了他對劉蓉深切的眷念之情:
清晨采黃菊,薄暮不盈衤頡。
寧知弟昆好,忍此四年別。
四年亦雲已,萬事安可說?
昔者初結交,與世固殊轍。
垂頭對燈火,一心相媚悅。
炯然急難情,熒熒光不滅。
漣濱一揮手,南北音塵絕。
君臥湘水湄,辟人苦局撐。
懷念之餘,他們之間更多的是書信往返,相互討論學問之道。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國藩在《致劉蓉》一書中,初步闡發了他對文以載道、文道並重的基本主張。他在這封信中說,我今天論述學術的見解,主要是受了你的啟發。二十五年(1845),曾國藩又在《答劉蓉》的書信中進一步闡發了程朱理學之義,批駁了王陽明的致良知說。在這封信中,曾國藩首先說明在兩年之內收到劉蓉三封來信,一直未作回複的原因是由於性本懶怠,對學問研究不深,怕見笑於好友。進而他又指出:“伏承信道力學,又能明辨王氏之非,甚盛甚盛。”其意是說,在你的啟發之下,我才“了略陳大凡,吾子取證而裁焉”。毫無疑問,曾國藩學業的長進,離不開好友劉蓉的啟發幫助,倆人之間的關係在共同誌趣下愈益深化。曾國藩對劉蓉的敬重之情在詩文中也常能反映出來:“夜夜夢魂何處繞?大湖南北兩劉生。”當曾國藩奉命辦團練堅辭不出之時,劉蓉還專門寫了書信一封,勸曾國藩不能僅“托文采庇身”,應以“救世治亂”為己任:
君是今世所謂賢者。稱讚你的人說:文祖韓愈,詩法黃庭堅;奏疏所陳,直追歐陽修、蘇軾;誌量所蓄,不亞於陸贄、範仲淹。這些誠足以讓你顯露於天下。道喪而文敝,全賴賢者起而振興,這並非小補。然這隻是君子不得誌時所為。賢達而位高的人,就應當行道於天下 ,以宏濟艱難為心。很久以來,士大夫陋習相沿:托文采以庇身,而政綱不問;藉詩酒以消磨時日,而吏事不修,正直君子推原禍始猶恐來不及,怎麼能複蹈覆轍呢!你的幾次大疏所陳,動關至計,確是言人所不能言、所不敢言。但言之而未見其效,就足以塞大臣之責嗎?對國家沒有補益,而你的聲望因此日隆;我想這不是賢能者的胸懷。比起陸、範的誌量差得遠了。匡主濟時之略,先憂後樂之懷,你的雅量達到這種程度,才差不多能肩負天下之重。我希望君能陳古訓以自鑒而不矜於氣,規大道以自廣而務宏其度,集思廣益,才差不多。遵循歐陽修、蘇軾的誌節而自許,博采韓愈、黃庭堅的詞華而自豪,這是承平無事的時代,可以優養大臣的聲望,但並非當今的急務,更無以救治亂世。稱頌你賢能的人說:“其廉可師”;明察你誌向的人說:“以身殉國”。即使你自己也以此自許,曰:“不愛錢”、“不惜死”,何等壯烈!雖然,以此二者讓人明察你的自待之誌可矣;若以此慰天下賢豪的熱望,盡大臣報國之忠,則就距離甚遠!貞女在眾人麵前自誇說:“吾能不淫”,不淫就足以表彰淑女的賢德嗎?不規劃其大事而隻以末節自張,這是何等的淺陋啊!今天下禍亂方興,士氣更加懦弱,欲驅天下智勇才辯之士,捐墳墓,棄親戚,出沒鋒鏑以與敵鬥,非賞不勸。漢高祖四千戶封趙壯士,而陳晞授首。項羽印信不忍給別人,而韓信、陳平終於棄他而去。所以濫賞則有才誌士恥與庸人為伍,而吝賞又無以維係豪傑之心。以廉自獎,又將以廉繩人,那些功名之士,就會掉臂而去。所以說:廉介操守,以語自待之誌則可。而大臣之道,就不僅如此,更非可以推卻責任。
劉蓉的信可以說是天下名篇。他與曾國藩有同鄉摯友之誼,故敢於拋開情麵,肝膽共見。針對國家和平時期與多事之秋的形勢不同,劉蓉批評曾國藩應從遠略、大局著眼,不能隻看自己聲望日起,就沾沾自喜,或者以文自娛,不憂天下;更不能上章言事,不管采納與否,而自塞其責。他先以韓愈、黃庭堅的文學成就作比,再舉歐陽修、蘇軾的多彩華章為例,指出這些雖可彰名千古,但時代不同,時勢不同,有誌者不僅如此,而應有陸贄、範仲淹那樣的誌量,才能成就千古傳誦的相業。文中針對婦人之德與君相之德的重大區別,規戒曾國藩不能拘泥於婦人之仁,而當行“仁”於天下。文末舉項羽功高而不賞,終失韓信等事例,勸他賞功以維係天下豪傑之心。所有這些都對曾國藩產生了直接而深遠的影響。曾國藩接到劉蓉的信後,大為折服,隨即寫信力邀入幕,信中詼諧地說:“吾不願聞弟談宿腐之義理,不願聽弟論膚泛之軍政,但願朝挹容暉,暮親臭味,吾心自適,吾魂自安。筠仙(郭嵩燾)深藏樟木洞,亦當強之一行。天下紛紛,鳥亂於上,魚亂於下,而筠獨得容其晏然乎?”當時劉蓉已在湘鄉與羅澤南等練湘勇,並卓有成效,隻有郭嵩燾冷眼相觀。所以曾國藩說不能讓郭獨自晏然。劉蓉即赴曾國藩幕,郭嵩燾也隨即來到。昔日布衣之交的三位兄弟,今日又走到一起了,曾國藩十分興奮。郭、劉兩人與曾國藩相約:“服勞不辭,惟不任仕宦,不專任事,不求保舉。”這“三不主義”被打破,乃是後來之事,但曾國藩當時隻好答應,並請郭、劉出謀劃策。同時對管理銀錢所的夥計說:“郭、劉二君,是吾兄弟,不與眾同。薪水惟所支用,不限數也。”可是,郭、劉兩人在曾府數年,卻沒支一錢,這使曾國藩深感不安。
郭嵩燾對時代的變幻也有同感,他也力勸丁憂的曾國藩“出山”。
中國封建社會曆來講究“以孝治天下”,清代更有明文規定,無論多高職務的官員,父母死了必須離職守製。如果政府特別需要這位官吏在職,可命其不必去職,以素服辦公,不參加吉禮;或於守製尚未期滿之時,召令複職,稱為“奪情”。有的人為了標榜自己盡孝的誠心,甚至連皇帝“奪情”的命令也可以不聽。封建社會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但臣子要搬出一個“孝”字來對抗,君也無可奈何。當然,這要冒被君主厭煩的危險,但也可以大出個人氣節的風頭。
曾國藩一向篤信理學,不能不做作姿態。同年十二月十三日,曾國藩收到了那份要他出山的上諭,立即“草疏懇請終製,並具呈巡撫張亮基代奏,力陳不能出之義”,但“繕就未發”。十五日,曾國藩接到張亮基來信,得知武昌於十二月四日已被太平軍攻占,不勝震驚。“以湖北失守,關係甚大,又恐長沙人心惶惶,理宜出而保護桑梓”。恰巧在這一天,郭嵩燾趕到湘鄉為曾母吊唁。縣令朱孫詒知郭與曾的關係非常,故不敢怠慢,立即傳官轎送郭嵩燾往曾國藩家。
120裏的路,趕到曾家時已是深夜。兩人秉燭暢敘,當談及時事時,曾國藩說明自己要守製,不能出來主持團練。郭嵩燾則力勸曾國藩說:“公素具澄清之抱,今不乘時自效,如君王何?且墨糸至從戎,古製也。”郭嵩燾素知曾國藩野心勃勃,以整治封建秩序為己任,現在麵臨“亂世出英雄”的機會,你為什麼不大大施展抱負,盡忠皇帝呢?郭又拿出“古已有之”的例子來說服曾國藩,情真意切,不可言表,給標榜“忠孝”的曾國藩一個很好的台階下,但曾國藩為了表示盡孝的“決心”,仍表示不同意。郭嵩燾又反複與曾國藩的父親談“保衛家鄉”的大道理,曾父認為講得對,便把曾國藩叫到麵前教訓了一番,曾國藩這才應允。但多日不見起行。郭嵩燾又同他的弟弟郭崑燾一同前往曾家勸說,但曾國藩卻以郭氏兄弟入幕參讚其事為先決條件,郭嵩燾隻好答應。此後四年,郭嵩燾大部分時間都在曾國藩幕府中度過,成為湘軍初創、曾國藩“大業”初起時的主要人物之一。十二月二十一日,曾國藩抵長沙,開始著手籌練湘軍。郭嵩燾後來敘述此事時,說曾國藩成就“中興”之業,他勸出山的功勞最大,當時曾國藩接到上諭後,具疏力辭,正準備派專使赴省城送奏折,“束裝將行矣”的時刻,他趕到了曾家,極力勸說,結果曾“即時收回所具疏,定計赴省”。這大體上與事實相符,但時間上顯然有出入。如前所述,曾國藩於十二月十三日接到上諭後就寫了這個奏折,已經抄好,但沒有發出。兩天之後接到武昌失守的消息,從情理上推論,隻能使他更傾向趕赴長沙,決不會深更半夜地打發人去省城送這份奏折。郭嵩燾所謂送信人“束裝將行矣”的場麵,可能是事過多年記憶上的錯誤,更可能是郭嵩燾為了渲染自己勸說曾國藩出山的“功勞”而有意“記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