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國藩挺經新解(中)

·卷四·

明強

“明”者智也,“強”者勇也。“強”字自“明”出,智勇兼備,遭挫受辱氣不餒,所向披靡,挺經之要環也。識大千世界,智者能鑒人,強者能製人,機樞智圓,謀出不測,大智大勇,百折不撓也。此乃《挺經》之卷四,“明強”大法也。

“明強”法(上篇)

【原文】

三達德之首曰智。智即明也。古豪傑,動稱英雄。英即明也。明有二端:人見其近樓則所見遠矣,登山則所見更遠矣。精明者,譬如至微之物,以顯微鏡照之,則加大一倍、十倍、百倍矣。又如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則精白絕倫矣。高明由於天分,精明由於學問。吾兄弟忝居大家,天分均不甚高明,專賴學問以求精明。好問若買顯微之鏡,好學若舂上熟之米。總須心中極明,而後口中可斷。能明而斷謂之英斷,不明而斷謂之武斷。武斷自己之事,為害猶淺;武斷他人之事,招怨實深。惟謙退而不肯輕斷,最足養福。

【譯文】

“智、仁、勇”這三個達德中,排在首位的是智。智就是明。古往今來,那些才能出眾的人,常稱之為英雄。英就是明啊。所謂“明”有兩種:他人隻看到近前東西,我則可以看到極遠的東西,這叫高明。他人隻看到粗大的東西,我則可以看到精細的東西,這叫精明。所說的高明,好比是身在一室,所能看到的距離畢竟有限,登上高樓所能看到的就遠了,登上高山的話,看得就更遠了。所說的精明,好比是極為細微之物,用顯微鏡來觀察它,它就會放大一倍、十倍、百倍了。又比好是粗糙的米,搗兩遍的話,就可以把粗糠全部除去,搗上三遍、四遍,那麼它就精細白淨至極了。人是否高明取決於天賦,精明則有賴於後天方麵的學問。我曾氏兄弟如今僥幸居高位,天賦方麵算不上十分高明,全靠學問來求得精明。好問如同購置顯微鏡觀察事物,好學如同搗擊熟透了的米。總而言之,必須心裏了如指掌,然後才能說出自己的決斷。心裏明白再做決斷這叫英斷,心裏不明白就做出決斷,這叫武斷。對自己武斷的事情,產生的危害還不大;對他人武斷的事情,招致怨恨實在太深了。隻有謙虛退讓而不肯輕易決斷,才能保住自己的福份。

【事典】

曾國藩無時無處不在強調這挺經中的明強大法,同治二年(1863)七月一日,在給他弟弟曾國荃的信中寫道:

強字本是美德,我以前寄給你的信也講明強二字斷不可少。但是強字必須從明字做出,然後始終不屈不撓。如果對事情全不了解,一味蠻橫,等到別人用正確的道理進行駁斥,並用事情的實際後果來驗證,這時再俯首服輸,前倨後恭,這就是京師講的瞎鬧。我也並不是不要強,隻是因為見聞太少,看事不明不透,所以不敢輕於要強。再者,我們正處在鼎盛的時候,屬員在外,氣焰囂張,言語放肆,往往令人難以接近。我們如果一味強勁,不稍稍收斂抑製,那麼屬員仆從就會不鬧出大禍不止。

明強就是敢爭,當一種判斷確定後,曾國藩從不遷就他人的意見,有主見,敢鬥爭。他出山不久向清廷伸手要權的事,就頗能代表他的明強品格。

大約從鹹豐二年(1852)十二月出辦團練至鹹豐七年(1857)二月棄軍奔喪,這是曾國藩曆史上最為困難的時期。他事事草創,不斷碰壁,客軍虛懸,無權無位,兵微將寡,屢遭挫敗,既無太多的事可做,也無太多的錢養士。而對當時一般知識分子來說,充任曾國藩幕僚,雖有風險承擔,卻無看得見的實際利益可言。所以,所設辦事機構較少,辦事人員也不多。這一時期的軍政辦事機構主要有秘書處、營務處、審案局、發審局(所)、情報采編所。糧餉籌辦機構主要有行營糧台、嶽州轉運局、漢口轉運局、長沙後路糧台、南昌糧台和衡州勸捐總局、樟樹鎮勸捐總局、樟樹鎮餉鹽總局及其所屬分支機構。這一時期的幕僚多為至親好友、親朋子弟、降革人員和年輕有為的血性書生,如郭嵩燾、劉蓉、李元度、李瀚章、李沛蒼、程桓生等。

鹹豐七年(1857)二月四日,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病死在湖南湘鄉原籍。二月十一日,曾國藩在江西瑞州軍營得到父親的死耗後,哀毀悲痛之情無以自抑,“仆地欲絕”。十六日上《報丁父憂折》,不待清政府準假,就與曾國華從瑞州回籍奔喪。

按例軍營大員父母喪亡,應該先行奏請開缺守製,得到朝廷批準後,才能回籍奔喪。曾國藩這次卻不是這樣,他上奏的時間是二月十六日,脫離軍營奔喪回籍是二月二十一日,顯而易見,他奔喪回籍並沒有得到朝廷的批準,這種情況是少見的。但清政府念他犬馬之勞,二月二十七日給曾國藩賞假三月,在籍治喪,發給治喪費四百兩,以示恩寵,並命他於假滿後仍回江西軍營。然而,曾國藩要的是兵權,是部隊,而不是虛榮。他在《謝恩折》中發牢騷說:“數載從戎,過多功寡……自愧調度之無方,茲又遽遭大故。自職離營,方憂懼之交深,欲陳情而悚息。”奏折中的“欲陳情而悚息”,在示意清政府,他暫時不準備回江西軍營,其中有難言之隱。因而在奏折中要求開缺守製。但清政府仍然不準,一再敦促他重返江西前線督辦軍務,這便使他有些飄飄然、昏昏然起來,以為他與鹹豐帝抬價、講價的時機來到了。於是六月六日,曾國藩又上《曆陳辦事艱難仍懇終製折》,在這個奏折中,他和盤托出了他為什麼不願重回江西軍營、要求開缺在籍守製的理由。奏折的要點是:

按照定例軍營職位有空缺,先從在軍人員拔補。我所帶的湘軍,多是招募來的湘勇,不僅參將、遊擊、都司、守備以上無缺可補,即如把總外委也不能遞補實缺。武弁跟我出生入死數年,有的雖然保舉至二品、三品職銜,而充當哨長者,仍領哨長薪餉,充當隊目者,仍領隊目薪餉。一日告假,即時開除,終不得國家正規軍照綠營廉俸之例長遠支領。弁勇互生猜疑,徒有保舉之名,永不履任之實,長此以往,湘軍弁勇,難免“長生觖望”。

言外之意:我曆年在外,不敢奏調滿漢各營。各營官兵,實缺之將領太少,太少不足以相維,權位不足以相轄……雖居兵部堂官之位,事權反不如提鎮。“此辦事艱難之一端也”。

國家定製,各省文武升遷罷免之權,責成督撫。督撫的喜怒,關係到州縣官的榮辱進退。曾國藩辦理軍務,處處與地方官打交道,文武僚餉一事,諸如地丁漕折,勸捐抽厘,地方官從中阻撓。征收漕糧,百姓以浮收為苦。漕糧大事,循例由巡撫專主其事。身為客官,專辦兵營軍事,有勸捐擾民之實,而無能加惠百姓之事,“不敢越俎代謀,縱欲出一愷切說明之告示,以儆官邪,而慰民望,而身非地方大吏,州縣未必奉行,百姓亦終難信。此辦事艱難之一端也”。

曾國藩從幫辦湖南全省團練開始,就用木質關防,關防上所刻大字為“欽命幫辦團練查匪事務前任禮部右侍郎之關防。”鹹豐五年(1855)八月秋補缺,又換“欽差兵部右侍郎之關防”。自出征以來,得到皇上的命令,“皆係接奉廷寄,未經明降諭旨”。因此,外界譏嘲甚多,有人譏諷說“自請出征,不應支領官餉”;有人指責說“不應稱飲差”;有人說他曾經革職,不應專折奏事。歲月既久,關防屢換,往往被人“疑為偽造”。部將出差外省,外省地方官不予信任,對蓋有關之公文不予理會,甚者竟將湘部出差外省的官員關押,加以侮辱。如果現在再赴江西軍營,又須改刻關防,則勢必愈難取信於人。軍營官兵立功受獎,鹹豐六年(1856)所請“實官執照”,至今尚未領到。此外,文員之憑,武官之劄,皆由督撫專交曾營,常遲久而不到。“軍中之事,貴取信義如金石,迅速如雷霆,臣則勢有所不能,此辦事艱難之一端也。”

曾國藩仔細觀察局勢,認為“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決不能治軍,決不能兼及籌餉。

曾國藩伸手向清政府要督撫的官位,並不僅僅為個人爭地位,主要是為湘軍爭權利,爭政治待遇。按照清朝的慣例,曾國藩帶的兵如此之多,作戰能力又遠較八旗、綠營為強,立下的軍功又如此之大,授予巡撫,功賞過薄,不足塞其欲壑,若授予總督,則軍政大權集於一身,又為朝廷所不甘。而恰在此時,胡林翼等已攻占了武昌,形成了高屋建瓴之勢,水陸師直搗九江。長江下遊方麵,自鹹豐七年四月何桂清接替怡良為兩江總督後,江南大營日有起色,正在進攻鎮江,捷報頻傳。所以清廷便決定將長江上遊戰事責成湖廣總督官文、湖北巡撫胡林翼,將下遊戰事、攻陷天京的希望寄托在何桂清與和春的身上。認為這樣處理,定操勝算。因此,斷然拒絕了曾國藩幹預朝廷用人大政,並撤銷了他兵部侍郎的職務,將他開缺在籍守製,削除了他的兵權。同時命署理湖北提督的楊嶽斌總統外江水師,惠潮喜道彭玉麟協同調度。這樣的結果,致使江西湘軍很快陷入了渙散狀態。後來,胡林翼雖然一度派李續宜等往江西統率湘軍陸師,依然無濟於事,而且李續賓、李續宜兄弟對清政府削除曾國藩的兵權也極為不滿,心懷退誌。

毫無疑問,曾國藩被削除兵權,瓦解了湘軍的鬥誌,渙散了湘軍的士氣,削弱了湘軍的戰鬥力,使江西湘軍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麵。清軍的力量在消衰下去。如果這時太平天國的內部不發生楊韋事變等一係列大的變故,就能用兵長江上遊,重開湖北根據地。但是,鹹豐七年翼王石達開已決心出走,太平天國的軍事力量也在下降,這真是曆史的悲劇!

曾國藩被消除兵權後,盡管受到外界的譏評、嘲笑與責罵,卻獲得了全體湘軍官兵對他的同情與愛戴,使他在湘軍中的威望空前提高。七月,湘軍第一員大將李續賓致書曾國藩說:一旦攻克九江後,“或則皖省,或援豫章,先生不出,忠公(胡林翼)不來,續賓何敢獨行前往?雖有厚庵、楊嶽斌、彭玉麟同誌,而水陸路數不一,且不能谘商群帥,難言之情,願先生有以教之。先生帶我出山,仍當懇帶我歸裏”。

曾國藩人雖在湘鄉,然所部將領與他書劄仍往返不絕。可以說,除曾國藩外,別人指揮湘軍是難以得心應手的。如1857年春,督辦江西軍務的福興到瑞州軍營視師,湘軍諸將待以客帥之禮。因此福興回南昌後,上奏請征兵,並說“勇丁不可用”。可見“曾家軍”——湘軍,非一般督撫、將軍所能駕馭指揮的。這期間,在家鄉守製的曾國藩進入了人生的一個“反省調整期”。他和弟弟曾國華設立了家廟,每天黎明和晚上都跪倒在父親的牌位前,反省自己十幾年從政、治軍的得失,並回憶起父親曾麟書的每一次教誨。

曾國藩自被削去兵權後,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他一手創辦起來的湘軍,“江右軍事,刻不去懷。”悔恨自己辦事“有初鮮終,此次又草草去職,致失物望,不無內疚”。每每想到這些,“夜間終不能酣睡,心中糾纏,時憶往來,愧惶憧擾,不能擺脫”。他在籍守製一共一年零三個月,在這段時間裏,他日夜在悔恨自己的去職失權,迫切期待著有朝一日,鹹豐帝命他重新走上前線,重掌湘軍。

自曾國藩離開江西後,由於石達開的分裂出走,直接削弱了江西太平軍的兵力與內部團結,因此,清政府方麵的軍事形勢始有所好轉,連續攻陷了瑞州、臨江、九江、建昌、撫州。但當時,分布在江西的湘軍派係很複雜,有王鑫遺部的張運蘭等部、江忠源係統的劉長佑等部,另外還有曾國藩係湘軍曾國荃、李元度、劉騰鶴等部。由於這些統兵將領,官位相埒,派係不同,互不統屬,各自為戰,缺乏統一的領導與指揮,因此,這些派係各異的湘、楚軍攻陷江西各府州縣後,將予解散乎?抑或由誰統率?這是清政府亟待解決的第一個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