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至於要擔當大事,應該盡心在明強兩個字上。《中庸》中的學、問、思、辨、行五方麵,最主要的就是要使不明白的弄明白,使不堅強的變堅強。所有的事,沒有誌氣不做,不堅定就做不好,即使是修身養家,也必須以明強為根本。“難禁風浪”這四個字說得很好,大慰我心。自古以來,豪傑之士都以這四個字為大忌。我家祖父教導別人,也說以“懦弱無剛”四字為大恥。所以男兒自立於世,一定要有倔強之氣。隻是好幾萬人被困在堅固城池之下,最容易暗中銷磨銳氣。老弟能保持數萬人的剛強士氣,長時間不致銷磨折損,這正是老弟過人之處,更要在這一點上下功夫。

【事典】

曾國藩對所認定之事,頗有倔強之勁兒,九牛拉不回,即使皇帝的詔令也敢違抗。他拒絕鮑超北上勤王,便是《挺經》明強法中最顯著的事例。

鹹豐十年(1860)八月,英法聯軍逼近京城時,蒙古兵及八旗綠營均連戰皆敗;上諭調鮑超率勇北上歸勝保統帶效力,但曾國藩經再三考慮,遂以鮑超未能赴援,另請用他或胡林翼率部入衛複奏說:

竊計自徽州到京,五千餘裏,步隊趲程,須三個月乃可趕到,而逆夷離都城僅數十裏,安危之機,想不出八九兩月之內,鮑超若於十一月抵京,殊恐緩不濟急,若逆夷凶頑,猶豫相持,果至數月之久,則楚軍入援,豈可僅以鮑超應詔?!……如蒙聖恩於臣與胡林翼二人中,飭派一人,督師北向,護衛京畿,則人數稍多,裨益較大,惟臣若蒙欽派北上,則當與左宗棠同行,皖南暫不能進兵,隻能退守江西境內,胡林翼若蒙欽派北上,則當與李續宜同行,皖北暫不能進兵,隻能退守湖北境內,等該夷就撫之後,仍可率師南旋,再圖恢複皖吳,臣等雖均有封疆之責,而臣國藩本未接印,胡林翼尚有督臣經理,皆無交卸事件,一經派出,數日即可就道,……

按此折是九月初六日封發,所謂“督師北向,護衛京師”,實在是一步以進為退的妙招。曾國藩九月十四日寄其弟曾國荃的家書中說:“安慶決計不撤圍,江西決計宜保守,此外或棄或取,或抽或補,合眾人之心思共謀之,北援不必多兵,但即吾與潤帥(胡林翼)二人中有一人遠赴行在,奔問官守,則君臣之義明,將帥之識著,有濟無濟,聽之可也”!

由此可見其心目中輕重緩急,分別極為顯明。胡林翼在寄曾國藩的書中也曾說:“疆吏爭援,廷臣羽檄,均可不計較;士女怨望,發為歌謠,稗史遊談,誣入方冊,吾為此懼,公其遠謀”,又寄左宗棠書曰:“如滌丈或不北援,而南岸尚須添兵,公或北援,南岸無調度之大員,萬不得已之計,與其謀新兵而不能戰,又苦餉竭,則不如撤安慶之圍師,尚是舊伍可用,惟沅公不願墜棄前功,此則須滌丈與公與希庵公商會議,乃可決斷,林翼不容有所適莫,又兵事本無萬全之策,謀萬全者,必無一全,……凡將帥之是非,朝臣之疑謗,均可一笑付之,而士論民情,卻宜顧念,……公且善為保全,毋使蒙千秋之誣也,……”

九月二十日,詔止鮑超軍北上,因英法和約簽字,聯軍將離京師,於是曾國藩遂得免“攤牌”,而鮑超一介武夫,出身行伍,有勇無謀,對曾國藩的用心,不能了解,反以為失去一次獵取功名的大好機會,頗有怨憤語言。胡林翼聞之,特寄書告誡說:

九月二十五日,滌帥奉旨,因某帥奏調弟軍北援,奉嚴旨飭令鮑超迅速北上,交勝保管帶。滌帥與兄深知其為人忮忌貪詐,專意磨折好人,收拾良將,弟若北援,無論南北風氣異宜,長途餉項軍火,無人主持,且必為磨死,而又不能得功得名。惟北援是君父之急難,不敢不遵,萬不可以他詞推諉,其時滌帥籌思無策,隻得應允,自行北援,或兄北援,以兄與滌帥若能北行,則所帶將士,或不致十分饑困,亦不致受人磨折。弟若知滌帥此次之恩,弟且感激流涕之不暇。滌帥待弟之恩,是天地父母之恩,……弟於世事太愚,當一心敬事滌帥,毋得稍有怠玩,自來義士忠臣,於曾經受恩之人,必終身奉事惟謹。……弟以一協標兵,受滌帥之知遇,一年拔至守備加都司,此次以舊率歸舊部,豈忍萌生妄念。……手此縷縷訓弟,皆一片良心之言,千古藥石之言,弟可熟讀莫忘,仍不可與他人見也,……

胡林翼十分了解曾國藩的苦心,而“勝保忮貪”之說亦見於胡林翼寫給他人書信中:“勝保每戰必敗,每敗必以勝聞”。“勝保在蔣壩,殘敗不能複軍,山東人向呼此公為‘敗保’,蓋其治軍,如鄭公子所謂‘勝不相讓,敗不相救,輕而不整,貪而無親’者矣”。喻勝保為“敗保”,可謂刻畫入微。

然而在鹹豐十年(1860),此“敗保”卻為朝廷倚作長城,後又供慈禧驅使,為辛酉政變的後盾 。他在慈禧心目中的份量,實相當於戊戌政變時的榮祿。而湘軍人物對其品評如此,鮑超也為此怨憤甚久,勝保自然也早有耳聞,甚或挑撥離間進行蠱惑亦情理之常。鹹豐十一年(1861)三月初八日胡林翼寄曾國藩函說:“春霆前月杪,忽至太湖,省林翼之病,驚駭之餘,頗作兒女態,林翼責以嚴詞,催令速行馳援”,可見鮑超的意氣未嚐平息。

其後胡林翼病歿,故曾國藩於曆陳胡林翼忠勤勳績折內說:“……鮑超等,胡林翼均以國士相待,傾身結納,人人皆有布衣昆季之歡”,“外省盛傳楚帥協和,親如骨肉,而於胡林翼之苦心調護,或不盡知,此臣所自愧昔時之不逮,而又擾後此之難繼者也”,而鮑超驍勇善戰,實為諸將冠,故鹹豐十一年(1861)九月初九日,曾國藩奏請將鮑超補授提督實缺,以亟求安慰其心理。但至同治三年(1864)五月尚未能得提督實缺,不過署任而已,鮑超心中仍不免失望,遂數以請假回籍葬母為辭。但其後一月,金陵即攻陷,鮑超因逗留鄉裏逾年未返,而四年三月其部下竟以叛變聞。

當時,京師正因編修蔡壽祺上奏彈劾曾國藩等湘軍人物且並及恭王,掀起大政潮——曾國藩大用始於肅順,而垂簾以後,恭王主政,並不因此而黜曾國藩,且乘勢益加倚重,恩禮逾乎往日,以示誠信,內外相維,故能成金陵之克;然事定之後,慈禧竟以為可坐致康樂之境,既漸壓恭王之攬權主政,而滿員旗將又久嫉湘軍人物之獨擅軍旅,鄙視旗兵綠營——蔡壽祺曾佐勝保幕,與旗將頗多友好,故不惜迎其所好,連上兩疏痛詬曾國藩等,主題雖在恭王,而疏中一再有“聚斂殃民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自金陵克複後,草擬諭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樣,現在各省逆氣尚熾,軍務何嚐告竣?而以一省城之肅清,附近疆臣鹹膺懋賞……逆氛尚熾,軍務何曾告竣?……居功不疑,群相粉飾”等語句,其意仍在譏刺曾國藩,確有一石兩鳥,使恭王、曾國藩並去之陰謀;而太後藉此將兩疏並交廷臣會議,宣布恭王罪過,口諭中又有“王植黨擅政”一語,若與蔡疏並觀,則所謂“植黨”之意殊為顯明,是慈禧心目中亦早已不滿於內輕外重之現象,欲乘勢收回天下兵馬權。

然廷臣會議,避重就輕,致使曾國藩在此政海空前的大波瀾中未受何影響,而蔡折的主要作用,實隱伏滿人亟欲奪回軍權的企圖,今竟未能如願,陰謀者當然不肯罷休。鹹豐十年(1860)秋,勝保請調鮑超北援時,胡林翼寄曾國藩書即有“恐有挾君命以謀奪楚兵者”之語,其後霆營始終以非湘軍嫡係自視,故此次叛變,若僅以鬧餉為由,恐不免有人借題發揮。因此曾國藩奏中所謂“是否別有情節,尚須詳細訪查”,恐怕其與京師政潮內外相呼應不便明言。

在此情勢下,曾國藩憂懼惶恐的心情,乃前所未有,當時其手書日記有雲:

三月十七日,接奉初六日廷寄一道,首行無議政王之銜,為之大詫!與幕中諸友歎訝良久……傍夕至後樓與紀澤一談時事。

三月二十八日,開船赴焦山,是日早間閱京報,見三月八日革恭親王差使諭旨,有目無君上諸多兵製暗使離間不可細問等語,讀之寒心惴怵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二更三點睡,不甚成寐。

四月初三日,早飯後開船行二十餘裏,至中關登岸,入張仙舫鹽局一談,旋至雪琴船上言及國事與渠家事,欷虛欠久之,渠旋作別回裕溪口,餘亦回省,午初進城。

四月初五日,是日見京信一件,言及近事頗詳,又見三月十六日諭旨:恭王複入總理衙門,讀之感歎良久。

四月二十一日,是日接廷寄:一等侯之上加毅勇二字,李少泉伯之上加肅毅二字,日內正以時事日非,悚然不安,加此二字,不以為榮,適以為憂。

四月二十二日,見客:雪琴、蔭亭、眉生三起,坐甚久……中飯後倦甚,餘因三月初八之事及霆營之變,怛然寡歡,因再與方元徵圍棋三局,天晴日永,下半天未治一事,近年無如此之懶惰者。

四月二十七日,閱本日文件,見段培元席研香稟,知婁雲慶所轄霆營於初九日在上杭忽叛,十分焦灼,不知所措,繞至彷徨,無以為計,與方元微圍棋二局。

四月廿八日,是日閱京報:四月十六日恭王複充軍機大臣。對婁雲慶稟:其軍因饑滋事,尚不十分決裂,為之少慰,然霆營之病已成,不知何日得了,實有無窮之憂。

五月初一日,擬作一告示,解散霆營叛卒,經營良久未得下筆。

由此可見,曾國藩對京師政潮特別敏感,初見廷寄無議政王之銜名,即“為之大詫”,繼奉諭旨,更“讀之寒心惴怵之至”,且“竟日忡忡,如不自克”。正傷兔死狐悲之即,又傳來霆營之變,使曾國藩處境進退維穀,實百千倍於祁門之圍。

其後,奕劻重入軍機處,清廷命曾國藩至淮揚督師,命李鴻章署江督。曾國藩再三請辭,但言語過露,使宮廷亦不免有所疑慮。故七月初九日上諭說:

曾國藩身任統帥,責無旁貸,前經疊諭大臣籌撥一軍,兼顧晉省,並令劉銘傳等軍,馳赴豫省北路,繞出賊前,防賊竄擾秦晉之路,又令派撥馬隊馳赴豫省助剿,複以賊去徐郡甚遠,令該大臣酌量前進駐紮,乃該大臣日久迄無奏報,於近來皖豫情形,及各路如何布置情形,均未陳奏,曆次所奏諭旨,亦未答複,實屬疲玩因循,若欲藉此獲咎,冀卸節製三省仔肩,何以仰副朝廷倚任之重,諒該大臣公忠體國之心,何忍出此!

這是五六年來第一次對曾國藩的嚴辭厲色,可見讒言及於深宮,而曾國藩鎮靜處之,複奏說:

節製三省之命,臣三次具疏固辭,未蒙諭允,以臣賦性愚鈍,即一省已難專任,然臣受恩深重,雖數省也當通籌……今皇上飭臣兼顧晉省,已在節製三省之外,而外間望治之心,責臣之詞,尚不止於晉省,一似三路之前截後追,為防為剿者,皆臣軍應辦之事,臣何以堪此重任?又何能當此重咎!以僧格林沁之賢,忠可以泣鬼神,勇可以回山嶽,辦撚五年,尚未成功,今撚匪之馬匹愈多,而時論之視賊愈輕,一似數月期年,可望肅清,臣又安能奏此速效?至臣處奏報之稀,曾於同治元年二月初六日複奏一次,一則不輕奏謠傳之言,一則不輕奏未定之事,一則不輕奏預計之說,仰蒙聖訓稱許,數年以來,不改此度,茲奏嚴旨詰責,惶愧無地,若欲藉此獲咎,以卸仔肩,則臣生平所誌所學,斷不肯如此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