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思想對中國古代兵家與兵學家影響很大。可以說絕大部分兵學著作都作此判斷,包括竭力主張正義戰爭的人們。如《尉繚子·武議》:“兵者,凶器也;爭者,逆德也;將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呂氏春秋·論威》:“凡兵,天下之凶器也;勇,天下之凶德也;舉凶器,行凶德,猶不得已也。”《三略·下略》:“夫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天道惡之,不得已而用之。”諸葛亮說:“兵者凶器,戰者危事。”曹操說:“兵者凶事,不可為首。”《劉子》:“夫兵者凶器,財用之蠹,而民之殘也。”唐太宗《帝範》:“夫兵甲者,國家凶器也。”《太白陰經·善師》:“兵者凶器,戰者危事,國家凶器也。”《百戰奇略·好戰》也說:“夫兵,凶器也,戰者逆德也,實不獲已(即萬不得已)而用之。”等等。
戰爭是力量的比賽,是大量消耗人力物力的場所。事實證明,戰爭發動者的欲望和目標一旦超過了自己的承受量,失敗的結局是難以避免的。
窮兵黷武,不僅會造成財殫力竭的經濟危機,而且還會造成生靈塗炭、民怨沸騰的政治危機。所以,《孫子兵法》開章就講:“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孫子兵法·火攻篇》中還鄭重提出,國軍不可憑一時惱怒而興兵打仗,將帥不可憑一時的怨憤而與敵交鋒。符合國家利益就行動,不符合國家利益就停止。人的感情可以由怒變喜,而國家滅亡了難以再複,人死了不能再生。所以,對待戰爭問題必須慎重決策。
在複雜的國際局勢中,力量形成了互相牽製的聯係之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個不慎的軍事行動,常會引起連鎖反應。軍事決策者要善於瞻前顧後,進攻的計劃應當同時包含著退卻的方案;爭利於此同時要想到是否會失利於彼。
《列子》中有一則寓言講道:春秋時期,晉文公率軍去進攻衛國。途中,有個叫公子鋤的人仰麵大笑。晉文公問他笑什麼,他說:有一個鄰人送他妻子回娘家,在路上遇見一個采桑的女子長得很漂亮,便微笑著向人家搭話。待他猛然回頭,卻見另一個男人正在向他的妻子招手呢。晉文公領悟了公子鋤的意思,立即停止進兵,帶領人馬回返。還未到家,就發現有人正在攻打他的北部邊疆。
力量消長反映著戰爭發展的勝負趨勢。然而,好戰者的欲望大於能量,在這個特性的刺激下,就必然產生錯誤的力量對比和力量分析。
“詭道”法(下篇)【原文】
練兵如八股家之揣摩,隻要有百篇爛熟之文,則布局立意,常有熟徑可尋,而腔調亦左右逢源。凡讀文太多,而實無心得者,必不能文者也。用兵亦宜有簡練之營,有純熟之將領,陣法不可貪多而無實。
此時自治毫無把握,遽求成效,則氣浮而乏,內心不可不察。進兵須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牽製。非特進兵為然,即尋常出隊開仗亦不可受人牽製。應戰時,雖他營不願而我營亦必接戰;不應戰時,雖他營催促,我亦且持重不進。若彼此皆牽率出隊,視用兵為應酬之文,則不複能出奇製勝矣。
【譯文】
練兵如八股家的思維,隻要有百篇爛熟的文章,那麼結構、立意,常有熟路可尋,腔調也會左右逢源。凡是讀文太多,實際上無心得的人,必然是不能作文的人。用兵也應該有簡練的軍營,有純熟的將領,陣法不可貪多而無實。
這種時候自己整治是毫無把握的,立刻追求成效,就會誌氣上浮而感困乏,弟心中不可不明白這一點。進兵必須由自己作主,不可由於有他人的言論而受到牽製。不但進兵是這樣,連平常出兵開仗也不能受人牽製。應作戰時,即使別的營壘不願出戰而我的營壘也一定要接戰,不應交戰時,即使其他營壘催促,我營也暫且持重而不進兵。如果彼此都牽連出兵,把用兵看成為寫應酬文章,那就不再能出奇製勝了。
【事典】
用兵從大處著眼,即今天所說的具有戰略眼光。用兵貴於審形勢、度緩急,顧全局而不計小利,規遠大而不圖近功。曾國藩用兵主張高屋建瓴、審時度勢、通觀全局。他批評向榮說:“中外皆稱向兵為天子勁旅,而餘不甚以為然者,以其不能從大處落墨,空處著筆也。”他並告誡曾國荃:“兵事宜從大處分清界限,不宜從小處剖析微芒。”
鹹豐五年(1855),正當曾國藩受困江西時,兩廣天地會進攻湖南,湖南巡撫駱秉章向朝廷奏請江西羅澤南一軍回湘助剿,羅澤南向曾國藩獻策,認為以當時形勢而論,必力爭武漢而後可保全鄰省,不力挽大局,桑梓之邦亦終無獨全之理。羅澤南遂授武漢。數年後,曾國藩在攻打天京時,憶及此事,對羅澤南此舉十分佩服,勸曾國荃樹立審遠勢、規全局的眼光。他說:“鹹豐五年(1855),餘率水師駐紮南康,誌在攻破湖口一關,五、六兩年 不能攻破。……羅羅山於五年八月至南康、湖口一看,知其不足以圖功,即決然舍我而去,另剿湖北。其時有識者皆佩服羅山用兵識時務,能取遠勢。餘雖私怨羅山之棄餘而它往,而亦未嚐不服其行軍有伸、有縮、有開、有合也。……此次餘苦口之言,望弟與季弟(按:曾貞幹)審度行之,即日退紮金柱、蕪湖,分五千人至灣、西河助剿,所以救鮑(鮑超),好所以求張(張運蘭),即所以保全局而救阿兄也。”
曾國藩熟讀兵書,又具有長期作戰的經驗教訓。但他並不因循舊法,拘泥書本,而主張擇善而從,靈活變通,從戰爭實際出發用兵。他說:“用兵之道,隨地形賊勢而變焉者也。初無一定之規、可泥之法。或古人著績之事,後人效之而無功;或今日製勝之方,異日狃之而反敗。唯知陳跡之不可狃,獨見之不恃,隨處擇善而從,庶可常行無弊。”
鹹豐十一年(1861)三月,太平軍侍王李世賢率大軍與左宗棠部戰於江西樂平,為左所敗。左氏專函向曾國藩述及此次戰事情況,曾國藩對其部署十分讚賞。次年,曾國荃率部攻打天京,曾國藩特將左氏原函寄曾國荃。但信中說:“左季帥在樂平之戰在善於審蓄機,……兵無常法,弟不可泥左之法以為法,拘左之機以為機,然亦可資參采。”對於古人論兵成法,曾國藩也不迷信。
他甚至說:“久處兵間,……即於古人論兵成法亦千百中而無什一合於私心。既深自愧歎,又因此頗疑古人之書皆裝飾成文而不可盡信。”曾國藩自撰《陸軍得勝歌》曉喻湘軍將士,於紮營、打仗、行軍、紀律、軍器、演操等方麵概括無遺,通俗簡明,切實可用。但他自己說:“《陸軍得勝歌》不敢繩以古人之法,就吾輩今日所能行者為之。”
又,曾國藩書劄中載記,吳退庵擬募2500人,從《廿三史》中鉤稽古代用兵之法“為治軍藍本”。曾國藩極力反對,他對李元度述及此事時說:“《廿三史》除班、馬外,皆文人以意為之,不知甲仗為何物,戰陣為何事,浮詞偽語,隨意編造,斷不可信。仆於《通鑒》中之不可信者皆用筆記出矣。退庵若以編輯《廿三史》成書為盡棄故紙,專從事於點名看操,查牆子諸事也。”
曾國藩宣稱“古人兵書皆裝飾成法”,《廿三史》關於陣戰之事“皆浮詞偽語,隨意編造”。這固然表現出他的狂妄,但也可說明了一點——他對古代兵、史書記載的做法不迷信、不盲從,而主張從戰爭實際中摸索、掌握用兵的方法和戰爭的規律。故他說:“‘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足以包括古今兵書。”依他自己的解釋,“臨事而懼”,指戒驕氣;“好謀而成”,指無時無事不謀,多謀善斷。這說明了曾國藩帶兵打仗從實際出發的態度。
【點評】
戰爭雖講“詭道”,但更主要的是不拘成法,最終以力量優劣定勝負。
《孫子兵法》說:“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就是創造條件,使自己不被敵方戰勝,等待時機成熟,然後發起進攻,將對方擊潰。曹操評論這一戰術原則是“自修理以待敵之虛懈”曾氏關於主客的用兵方法,就是孫子這一原則的運用。
蔡鍔認為這一戰術為“攻勢防禦”,是一種“因時製宜”之法。他對此評論說:“曾、胡(林翼)論兵極重主客之見。隻知守則為主之利,不知守反為客之害。蓋因其時所對之敵,並無節製之師,精練之卒,且其人數倍於我,其兵器未如今日之發達,又無騎、炮兵之編製,耳目不靈,攻擊力量薄弱,故戰術偏重於攻勢防禦,蓋亦因時製宜之法。”
戰國時期,趙國大將李牧長期駐守雁門郡,以防匈奴侵襲。他視情況而設置官吏,收取的 租稅全部納入幕府,充作士卒的生活開支,每天都宰幾頭牛犒賞士卒。他指揮士卒練習騎馬射箭,不輕易燃點烽火,大量使用間諜。之後,他與將士約法三章:“如果匈奴前來擄搶,你們應立即回來保衛營寨,如果有人敢於捕獲匈奴,就斬了他。”匈奴每次入侵擄搶時,李牧的部下立即集合,堅守營壘,不與匈奴交鋒。這樣堅持了幾年,並無什麼損失。然而,匈奴卻以為李牧怯弱,甚至於趙國的邊防部隊也以為自己的將領懦弱無能。趙王責怪李牧,李牧依然如故。於是,趙王召回李牧,另行派人接替他統領邊防部隊。此後一年多裏,匈奴每次入侵,趙軍都出擊迎戰,但屢屢失利,損失慘重,邊境也無法耕種、放牧。
於是,趙王又請李牧出山,李牧假托有病,閉門不出。趙王便再次強行起用他,讓他帶兵戍邊。李牧說:“您如果任用我,保證讓我像以前那樣,才敢接受您的任命。”趙王答應了他的要求,李牧便前往雁門郡,到達之後,仍像以前那樣管理部隊。匈奴每次入侵時都撈不到什麼,卻總認為李牧怯弱。邊防上的士兵每天都得到賞賜,而李牧卻不讓他們作戰,可士卒們都願意與敵人拚一死戰。於是,李牧便配備經過選揀的戰車,共計一千三百輛;選揀了戰馬,共一萬三千匹,挑選了勇猛頑強的士卒五萬人、弓箭手十萬人,都將他們集中起來進行戰前訓練。同時,他還讓邊民大量放牧,以至於農民漫山遍野。
一天,匈奴入侵時,他假裝失敗,而不取勝,並扔下幾千人不管。單於聽說後,便率領大批人馬前來侵犯。李牧布下了大量奇陣,出動左右兩翼迎擊,大破匈奴。殺死匈奴十多萬人馬,單於落荒而逃。此後十多年裏,匈奴不敢犯趙國邊境。
這樣佯弱誘敵,能而示之不能的戰術古已有之,而且代代相傳,屢用屢驗,一次又一次地顯示了無窮的魅力。《三國演義》第五十一回有這樣的描寫:周瑜使潘璋迎戰曹仁,但“未及交鋒,周瑜忽大叫一聲,口中噴血,墜於馬下”。當程普問其安危時,周瑜說這是佯弱誘敵,並命間諜“說吾已死”。曹仁得知消息後,趕緊發兵攻打東吳。未到寨門,“情知中計,急忙退軍。四下炮聲齊發,……曹兵大敗”。
公元前260年,處於弱勢的趙國攻打強大的秦國,秦軍大將白起根據當時的軍事態勢及地理位置,決定先將趙軍引出,然後再聚殲之。因而在交戰之初,白起幾次佯敗,能而示之不能。果然,趙軍首領趙括驕氣衝天,揮師直前,主動走進白起的埋伏圈,白起遂派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全殲趙軍。這樣的戰例,我們還可舉出隋大業十年(614)王世充“羸形示弱”大破孟讓、開皇八年(588)賀若弼用少量破船示弱全殲陳軍等等。
縱觀以上李牧佯弱誘敵等戰例,我們或許由衷地感歎“能而示之不能”這一佯弱誘敵戰術的奇妙之處,也許對成功地運用了這一戰術的曆代名將嘖嘖稱讚。但與此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到,這種能而示之不能的戰術並非每個人都能用好。這是因為,運用這一戰術者,必須具備良好的心理素質。首先,運用這一戰術必須沉著冷靜。如果一見敵人入侵,便激怒,便迎戰,縱然兵力強大,亦難保不負於敵人。這就是所謂怒則亂謀。
其次,運用這一戰術者決不可求利心切。如果自恃兵強馬壯,見敵人攻來,便急於求勝建功,恐怕多有敗績。另外,能成功地利用這一戰術者必然是真正的強者,真正的智者。隻有真正的強者與智者才不在乎敵手的傲視與小覷,相反,甚至還要主動地驕縱敵人,樂於做敵人眼中的“弱者”與“懦夫”。本篇中的李牧可謂這方麵的典型。敵人小覷,他不在乎;部下誤解,他不介意;國王生氣,罷他的官,他仍無所謂。為了戰勝敵人,他甘願做“怯弱者”。正因為他一“怯”再“怯”,才擊敗了匈奴,才保證“其後十餘歲,匈奴不敢犯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