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李先生因為在我起程之時,來不及相送,到泉州後給我寄了一首詩:“河岸兩旁鬱鬱叢叢長滿了樹木,深沉相對。得知你已揚帆遠去,隻有獨自飲離別的酒。江麵樹木上籠著寒煙,水上行船寂寥,暮色沉沉中江霧茫茫裏樓台變得深重模糊。又有誰能理解此刻我的留戀悵惘之心呢!”他的《湘上》詩中有:“孤月清冷地照著,四下無人的幽僻荒野處,一葉扃舟劃水而來——此時雁兒還沒有趕到呢!”這些詩都有高遠淡泊的風味,清新感人。

七十五

己亥三月,我在西湖暫時居住。有一位明府名叫李天英,號蓉塘,是四川詩人,特地趕來拜訪我。我抄錄了他的《雪後寄施南田》詩。詩中說:“屋瓦上的冰雪剛剛開始融化,天上已透出清冷的光。回首觀望大江,但見白雪皚皚,人影孤清,一派蕭索寥落的景象。忽然我動了興致,想起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意欲登船探訪,無奈一夜大風,波濤湧起,不能平息,隻有極目遠望,目力所及,隻到小姑山前。”而其他的詩如:“搖著孤槳,劃入夢境,在天邊晨曉的殘星微光之下,酒旗因風降落。野鷗時時避開船槳,天空飛雁自排成群。”李鬆圃郎中稱讚蓉塘詩有奇清之氣。確實如此。

七十六

金陵閨閣女子陳淑蘭,拜我為師,曾經繡了詩贈送給我,詩中說:“我能做您的學生真是三生有幸,就如碧桃依傍著彩雲而栽種下來。”張秋崖孝廉見了這首詩,便和了一句:“書生沒能列入扶風帳上,看佳人賦彩雲詩頗覺慚愧。”秋崖的詩歌清新雅致,他的《鄴城九日》詩中有句:“深紅的楓葉從枝丫上飄落下來,在孤零寂寞的閣樓上聽雨聲淅瀝垂滴。看菊花怒放,勾起我懷念家鄉的愁緒。”七十七

明朝鄭少穀寫詩,模仿杜甫,他的朋友林貞恒譏諷他道:“現在不是天寶年間,你又不是任拾遺之職,而寫詩空有悲哀激越之情,可以說是無病呻吟。”學杜甫作詩的人不可不知道這一點。

七十八

康熙年間,杭州林邦基的妻子曾如蘭會作詩。邦基死時,招她相從就死。

曾如蘭發誓道:“有空中太陽為證。”後來將其兄長的兒子光節過繼過來,辦完公婆的喪事,吞金自殺。吟詩道:“三年來懶於梳妝照鏡,淚水從沒有幹過。如今已經辦完公婆的喪事,在寒冷的霜雪中,又垂淚嗚咽。我這是回家去了,請不要將我看做烈女。西陵墓下,鬆柏森森,古木參天,將和夫君一起徘徊流連。”一時間竟有數百人來唱和此詩。在她死前十日,先到錢塘令周公處備辦牒書,周公加上批語,批語以駢體文的形式撫慰勸她不要輕生,然而她竟沒有聽從而自殺身亡。真是從容之至。

七十九

詩歌有唐詩、宋詩之分,直至今日還有人恭敬謹慎地遵從這一提法。殊不知詩是人的性情所決定的;而唐、宋,乃是帝王的國號。人的性情怎麼可能會因為國號改變而有所轉移呢?這一點和道統之說頗為相似。道原本是人人都可以領悟實踐的,然而宋代理學家們卻以道統自居,自以為是繼承了周公孔子的道統,聲稱宋代以前一直到孟子,除了他們沒有一個人改革得儒術。這是欺騙誰呢?是欺騙上天麼?明代七子自命為得到盛唐詩的真義,言稱自唐以後沒有詩歌;這分明也是宋代理學家的口聲習氣。

假若有好事之人,也學他們那樣地穿鑿附會,那麼宋、元、明三代,也何嚐不會有初、盛、中、晚之分呢?問題之外又岔出新問題,很快就會又有一場風波。莊子說過:“辯論生於瑣碎次要的學術中。”即是說的這個。

八十

我引泉水經過水西亭,作了一首五言律詩,開頭一句為:“水流悠閑散逸,可以招引過來空戶而流。”隔了幾年,我又把詩改為:“泉水清冽,真是我的好朋友,可以招引過來穿戶而流。”孔南溪方伯見了說道:“為了追求精美反而變得粗拙,以實易虛效果不大如原來的詩作。”我醒悟過來,很是懊悔,仍換成以前的句子。

於是反省四十年來,將原詩改好的固然不少,改壞的必定也很多。

八十一

詩人遣詞用字,大多都不拘泥於字的本義。比如上下的“下”字,讀上聲;禮賢下士的“下”字,讀去聲。杜甫詩中有“廣文到官合,係馬堂階下。”(廣文到官府之中,將馬韁係拴在台階下麵。)又有“朝來少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都是將上聲借用為去聲。王維“公子為贏停四馬,執轡愈恭意愈下。”(信陵君為了請隱士侯贏停駐下來車子,手執轡頭,態度更加恭敬謙虛。)是將去聲借用為上聲。

八十二

習學八股文,對作詩有所妨害,然而它們之間隱含的技巧方法,又都是相互貫通的。

我書案上放某公一冊詩稿,此公很有名氣。郭運青侍講到我這裏來,拿起詩來讀,手掌在第五字與第七字之間橫截開來,說道:“詩雖然很純熟精致,然而語意氣韻不相通貫。這人想必是不會作八股文吧!”我答道:“不錯。”郭運青很得意,誇自己眼光厲害。

後來我和程魚門談論到這件事,程也讚同這個觀點。我說:“古代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都不是寫八股文的,為何他們的詩都很流暢貫通呢?”程漁門解釋道:“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所作策論應試文章,也就是現在的八股文。若是從來沒有從事這類文章的寫作,就會心不細、脈絡不清。”我又問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當今有些人精通於做八股文卻不會寫詩,這又是什麼緣故呢?”程漁門答道:“莊子有句話是:‘仁義,好比是先王的草合,可以住上一夜,卻不能久居於此。’這可以用來說明當今八股文的情況。”

八十三

前朝(明朝)番禺的黎美周,年輕瀟灑,姿容俊雅,曾在揚州賦黃牡丹詩,某宗伯認為他容貌才華都是首屈一指的,稱他是“牡丹狀元花主人。”鄭超宗,是以前豪爽大方之士,駕著華美的車輿,吹吹打打,載歌載舞,簇擁狀元遊二十四橋。一時間男男女女都來圍觀,竟是水泄不通。後來他回歸廣東,上千人都到郊外來迎接他。美周身披錦袍,坐在畫舫之上,挑選豔美的珠娘,排列兩行,仿佛是眾天女擁著一位神仙。相傳明朝三百年中真正的狀元,都沒有這樣美貌,也沒有這麼榮耀。他所作的十首詩,雖然整齊華美,卻沒有什麼內容意趣。唯有其中一聯“想偷觀出浴之狀卻轉而發愁,因為金光照眼,看不真切,斷絕盟約必須要記住衣上著赭色。”才稍將“黃”字表達出來。後來美周終究沒有考中,陳文忠舉薦他做主事,監廣州軍隊,在明朝亡國之時,死於國難。他的《絕命詞》中說:“大地吹揚起漫漫黃沙,白骨橫野,化為煙塵。鬼舐了也覺厭倦,心中悲苦,吃肉也不香甜。”一時間將士為之流涕哭泣。美周之外,還有位“蓮花榜眼”,他的詩沒有流傳下來。

八十四

廣西岑溪縣特別小而又地處偏僻,有位名叫謝際昌的儒生,送邑宰李少鶴一聯,意思為:“做官清貧廉潔,離任歸去時很容易收拾好行裝乘船而去,很受百姓愛戴,百姓們挽留簇擁,出城竟很困難。”這位儒生可以稱得上是陽山的區冊。

有人作過《贈查聲山宮詹》詩,詩中說:“地勢高峻險惡,高下不平,很難行走,皇恩浩蕩,難以辭官歸隱。”

八十五

甲戌年春,我同張芸墅司馬一同遊玩棲霞,遇見小和尚墨禪,當時他才七歲。

那時候,山間極為清幽僻靜,遊玩之人稀少,人跡罕至,唯有揚州的商人在山中造建了幾間靜室,隻有春秋天才來一次。自從尹文端公請聖上駕臨巡幸此地之後,才有了名氣,開始改善外觀建築。正在修建之時,我屢次隨尹公遊玩,曾作過“山就像人才一樣,隻要用心搜尋,便可發現”這樣的詩句。當時墨禪已經漸漸長大,花叢之前佛燈之下,不時地拿一聯給我看。後來墨禪跟隨著進了京城。一別就是十幾年,丁未年秋天,我們在紫峰閣下相逢,那時墨禪已經三十九歲了。

我們追憶往事,談話間,彼此都覺得傷感。記誦他的《盤山》詩,詩中說:“偶然來站到溪流中的石頭上,覺得這仿佛是滄浪之水。一隻鳥從碧綠的寒山飛落下來,夕陽西照,群峰都籠上一層明亮的顏色。沒有人在這靜寂的山中垂釣,心中約好,決意臥看空中浮雲。在這裏真是愜意,忘卻了塵世的思念。”其他的詩像:“樹木鬱鬱蔥蔥依山而生,到岸壁處也隨著斷了下來,沿山路行走,到寺門時,已是入了深山。”“空中明月高懸,鳥兒疑為天亮,山間空寂無人,樹木將值秋天,發黃轉紅。”“樹木偏偏彎曲折繞,身為僧人,無礙迎接客人。”都是可愛的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