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注釋】
①公孫醜:齊國人,孟子的弟子。②當路:當政掌權。③管仲:名夷吾,曾任國相輔佐齊桓公建立霸業。晏子:指晏嬰,字平仲,是齊景公的宰相。④曾西:曾參的兒子,字子西。⑤子路:孔子的弟子,字仲由。⑥蹵(cù)然:不安的樣子。⑦艴(fú)然:惱怒的樣子。⑧百年而後崩:周文王去世時九十七歲,比舉其整數。崩,古代天子死叫崩。⑨湯、武丁:商代的賢君,還有太平、太戊、祖乙、盤庚等,一共是六個君主,故說“六七作”。⑩微子,微仲:是紂王同母的庶兄。王子比幹:是紂王的叔父。孔子稱微子、比幹、箕子為三仁。膠鬲(ɡé):殷代的賢人。鎡基(zī jī):大鋤。夏後:禹治水有功,舜讓位給他,國號夏,也稱為夏後氏。置郵:古代用馬遞送公文叫置,步行遞送公文叫郵。
【譯文】
公孫醜問孟子:“先生要是在齊國當政,管仲、晏子那樣的功業能複興嗎?”
孟子答道:“你到底是個齊國人,隻知道管仲、晏子而已。曾經有人問曾西:‘先生你和子路相比哪個更賢能?’曾西不安地說:‘子路是先祖父所敬畏的人。’那人又問:‘那麼你和管仲相比哪個又強些呢?’曾西怒形於色,說:‘你怎麼竟把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國君的信賴是那樣的專一,主持政務是那樣的長久,然而取得的功績卻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你怎麼拿他來和我相比呢?’”接著,孟子說:“管仲那樣的人,連曾西都不屑和他相比,你認為我會願意嗎?”
公孫醜說:“管仲輔佐他的國君稱霸,晏子輔佐他的國君顯揚,管仲和晏子還不足以效法嗎?”
孟子說:“齊國稱王天下,易如反掌。”
公孫醜說:“您這樣說,弟子就更加不明白了。像文王那樣德高望重,又活了近百歲才去世,尚且未能把德政推行於天下,武王、周公繼承了他的事業才大大地推行了王道。現在您說稱王天下是那樣的容易,難道周文王也不足以效法嗎?”
孟子說:“我怎麼能和周文王相比呢?從商湯王到武丁,這中間出了六七個賢明的君主,天下歸向殷商已經很久了,時間久了就難以變動。武丁使諸侯來朝,治理天下,就像把一樣東西放在手心裏轉動一樣容易。商紂壞,但離武丁沒多久,那些勳舊世家、良好習俗以及仁德政教,當時還是存在著,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這些賢德的人,一同來輔佐他,所以商紂延續了很久才失掉天下。那時,沒有一尺土地不是商王的土地,沒有一個老百姓不是商王的臣民,然而周文王那時剛憑借著方圓百裏的國土興起,所以當時要奪天下就很艱難。齊國人有句俗話:‘縱然有智謀,不如趁時機;縱然有鋤頭,不如待農時。’
“現在的時機容易稱王天下,夏、商、周那樣的興盛,國土沒有超過千裏的,而齊國就有它們那樣寬廣的疆域;雞鳴狗叫的聲音能互相聽見,從國都一直抵達四方的邊境,而齊國就有這樣稠密眾多的民眾。國土不要再擴張了,民眾不要再增多了,如果實行仁政以統一天下,那是沒有誰能阻擋得住的。況且賢明的君主再現,從來沒有比現在更久的了;老百姓對暴政迫害的擔心,沒有比現在更厲害的了。饑餓的人容易吃得香甜,幹渴的人容易喝得甘美。孔子說過:‘德政的推行,比驛站郵亭傳遞上級的政令還要迅速。’現在這個時候,如果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出來施行仁政,那老百姓心裏的高興,就如同跟人倒掛著被解救下來差不多,所以隻要做古人一半多的事,就可以獲得比古人多一倍的成功,這也隻有在現今這個時候才能如此。”
第二章
【原文】
公孫醜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①。”
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②。”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③: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④,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⑤,惡聲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養勇也⑥,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⑦。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⑧曰:‘子好勇乎?吾嚐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誌,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誌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誌,無暴其氣。’”
“既曰‘誌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誌,無暴其氣’,何也?”
曰:“誌壹則動氣,氣壹則動誌也。今夫蹶者趨者⑨,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敢問夫子惡乎長?”
曰:“我知言⑩,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嚐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則苗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何謂知言?”
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複起,必從吾言矣。”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裏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注釋】
①孟賁(bēn):衛國人,當時的著名勇士。②告子:名不害,墨子的弟子。③北宮黝(yǒu):齊國人,刺客。④不受:指不接受挫辱。褐寬博:指穿粗布製的寬大衣服的人,實指卑賤之人。⑤無嚴諸侯:意為心中沒有可敬畏的諸侯。⑥孟施舍:勇士。⑦子夏:衛國人,孔子的弟子。⑧子襄:曾子的弟子。⑨蹶(jué):指失足摔倒的人。趨者:奔跑的人。⑩知言:趙注雲:“聞人言誦知其情所趨。”浩然:朱熹《集注》雲:“盛大流行之貌。”宋:周初所封諸侯國,其始封國君是商王的的裔,據有今河南東部和山東、江蘇、安徽間地。公元前286年被齊國所滅。遁辭知其所窮:遁,逃辟,躲閃。窮,理屈詞窮。宋代江西餘幹的學者饒魯對於以上四句話作了這樣透辟的分析:“當看四個‘所’字,如看病相似。‘設’、‘淫’、‘邪’、‘遁’是病證,‘蔽’、‘陷’、‘離’、‘窮’是病源,‘所蔽’、‘所陷’、‘所離’、‘所窮’是病源之所在。”宰我、子貢:此二人都是孔門言語科的高材生。冉牛、閔子、顏淵:此三人都是孔門德行科的高材生。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此用比喻說法,意為上述三個弟子都隻得了孔聖人四肢中的一個肢體。伯夷:商朝末年孤竹國君的大兒子,因與弟弟叔齊互讓王位而雙雙逃奔周國。周武王伐紂時,二人曾攔住馬頭勸諫,武王不聽,於是一同隱居在首陽山,“義不食周粟”而餓死。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為他們立傳,置《列傳》之首。伊尹:商初大臣,輔佐商湯王滅夏桀,有名的賢臣。有若:孔子的弟子,魯國人,比孔子小十三歲。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因他的相貌像孔子,所以孔子死後,孔門弟子曾一度“相與共立為師,師之如夫子時也”。堯、舜:傳說中的上古時代的賢君,是儒家最推崇的人物之一。
【譯文】
公孫醜問孟子:“先生您要擔任齊國的卿相大官,能有機會實行您的王道抱負,即使因此成就霸者王者的大業,都不足為怪。要是這樣,您是否會動心呢?”
孟子說:“不。我四十歲時就已做到不動心了。”
公孫醜說:“照這樣說來,先生比孟賁強多了。”
孟子說:“做到這個並不難:告子做到不動心比我還要早。”
公孫醜說:“做到不動心有什麼訣竅嗎?”
孟子說:“有。北宮黝培養勇氣的方法是:肌膚被刺而不退縮,眼睛被刺而不逃避,即使有一根毫毛被他人傷害,也覺得猶如在廣庭大眾之下遭到鞭打一樣;他既不受挫於卑賤的匹夫,也不受挫於大國的君主,把刺殺大國的君主看作如同刺殺普通平民一樣;他不畏懼國君侯王,受到辱罵必定回罵。孟施舍培養勇氣的方法又不同,他說:‘我對待不能戰勝的敵人和對待能夠戰勝的敵人沒有兩樣。如果先估量敵方的強弱然後才前進,思慮勝敗然後才交鋒,必定會畏懼眾多的敵軍,我怎麼能有勇氣一定戰勝呢?我隻是能夠無所畏懼罷了。’孟施舍的養勇像曾子,北宮黝卻有點像子夏。這兩個人的養勇哪個更好些,我也說不準。我認為孟施舍能抓住養勇的要領,即無所畏懼,一往無前。從前,曾子對他的學生子襄說:‘你崇尚勇敢嗎?我曾經聽孔夫子說過大勇;反躬自問如果沒理,即使對方是平民,我也不能去淩辱他;反躬自問確有道理,即使麵對千軍萬馬,我也將勇往直前。’孟施舍雖說有點像曾子,但他所守的是無所畏懼的勇氣,到底不及曾子守著有理這一要領。”
公孫醜說:“請問先生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立即回答道:“告子說:‘對於對方語言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便拋開不必用心琢磨他的話有沒有道理;對於一件事的道理心裏未弄妥實,就應抑製自己的心緒。千萬別再因此動氣。’對於一件事的道理心裏未弄妥實,就應當抑製自己的心緒,千萬別再因此動氣,這是對的,如果認為對於對方語言的意思有弄不清的地方,便應當拋開他的話,不必在自己心上去琢磨他的話有沒有道理,那就不對了。意思是說誌是氣的將帥,氣是充滿身體的兵卒。誌達到了什麼境界,氣也會隨之到達哪裏,所以說,要堅定自己的誌,不要隨便用自己的氣。”
公孫醜又問道:“既然說‘誌達到了什麼境界,氣也會到達哪種程度,’又說‘要堅定自己的誌,不要濫用自己的氣,’這是什麼道理呢?”
孟子回答說:“誌專一了就會鼓動氣,氣專一了就會鼓動誌。現在看看那些倒行逆施、趨炎附勢的人,正是因為氣卻反轉過來牽動了他們的心。”
公孫醜問道:“請問先生擅長於什麼呢?”
孟子說:“我善於分析別人的言辭,而識別是非得失並探究其原因,我善於培養自己的浩然之氣。”
公孫醜說:“請問什麼叫做浩然之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