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進鮮:舊時地方官員向皇帝進獻時鮮食品和土特產品。的船回去,一並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就叫他們去四個女人就是了,又來當什麼正經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麼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麼。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姐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了逛去。鳳姐隻得答應,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嘲笑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座。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麼?有什麼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

正說著,隻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麼?”尤氏道:“出城與老爺請安去了。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裏作什麼?何不也去逛逛?”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裏,想在書房裏呢,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麼?”一麵便吩咐:“好生小心跟著他,別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說道:“既這麼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道:“憑他什麼樣兒的,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給你一頓好嘴巴!”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扭著,就帶他來。”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麵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隻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問他幾歲了,讀什麼書,弟兄幾個,學名喚什麼。秦鍾一一答應了。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鍾,並未備得表禮表禮:舊時贈送或賞賜的禮物。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知道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那寶玉自見了秦鍾的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秦鍾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忽然寶玉問他讀什麼書。秦鍾見問,因而答以實話。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裏間小炕上,我們那裏坐去,省得鬧你們。”於是二人進裏間來吃茶。秦氏一麵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麵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不防頭:冒犯,不妥當。,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左強(jiànɡ):執拗、倔強。,不大隨和些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麼,外麵有,隻管要去。”寶玉隻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隻問秦鍾近日家務等事。秦鍾因說:“業師業師:舊時稱自己的授業老師。於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可以附讀。我因業師上年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裏讀。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裏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鍾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裏的義學義學:舊時一種免費學校,學生多為主辦者子女或族人、親友或鄉鄰的子弟。倒好,原要來和這裏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裏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賬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麵就叫送飯。吃畢晚飯,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鍾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麼!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裏人這樣,還了得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隻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麵,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嚐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道:“伺候齊了。”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廳,隻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裏的焦大太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裏把賈蓉放在眼裏?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此話本應為“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焦大此刻呈醉態。!”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裏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隻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裏去。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爬灰:亦作“扒灰”,意為公公與兒媳通奸。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裏混唚唚(qìn):亦作“唚”,牲畜嘔吐。罵人的話。,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看捶你不捶你!”唬得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咱們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你同你秦家侄兒學裏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話說鳳姐和寶玉回家,見過眾人。寶玉先便回明賈母秦鍾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奮;又著實的稱讚秦鍾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憐愛。鳳姐又在一旁幫著說“過日他還來拜老祖宗”等語,說的賈母喜歡起來。鳳姐又趁勢請賈母後日過去看戲。賈母雖年老,卻極有興頭。至後日,又有尤氏來請,遂攜了王夫人、林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先回來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淨的,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後鳳姐坐了首席,盡歡至晚。無話。

卻說寶玉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意欲還去看戲取樂,又恐攪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寶釵在家養病,未去親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又恐遇見別事纏繞,再或可巧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遠路罷了。當下眾嬤嬤、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他不換,仍出二門去了,眾嬤嬤、丫鬟隻得跟隨出來,還隻當他去那府中看戲。

誰知到穿堂,便向東向北繞廳後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清客:舊時在官僚或富貴之家幫閑湊趣的門客。相公:此處指讀書人。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笑著趕上來,一個抱住腰,一個攜著手,都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作了好夢呢,好容易得遇見了你!”說著,請了安,又問好,嘮叨半日,方才走開。老嬤嬤叫住,因問:“二位爺是從老爺跟前來的不是?”二人點頭道:“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裏歇中覺呢,不妨事的。”一麵說,一麵走了。說的寶玉也笑了。於是轉彎向北,奔梨香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