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管銀庫房的總領名喚吳新登與倉上的頭目名戴良,還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賬房裏出來,一見了寶玉,趕來都一齊垂手站住。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打千兒:舊時滿族男子間見麵請安的一種禮節。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眾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鬥方兒,字法越發好了,多早晚兒賞我們幾張貼貼。”寶玉笑道:“在那裏看見了?”眾人道:“好幾處都有,都稱讚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麼,你們說與我的小幺兒們就是了。”一麵說,一麵往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閑言少述。

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說:“這們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倒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歎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忙不了,那裏肯在家一日?”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他。他在裏間不是?你去瞧他,裏間比這裏暖和,那裏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寶玉聽說,忙下了炕。

來至裏間門前,隻見吊著半舊的紅軟簾。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讚髟兒,蜜合色綿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綿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寶玉一麵看,一麵問:“姐姐可大愈了?”

寶釵抬頭,隻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掛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斟茶來。一麵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一麵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晴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係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隻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後人曾有詩嘲雲: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並癩僧所鐫的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但其真體最小,方能從胎中小兒口內銜下。今若按其體畫,恐字跡過於微細,使觀者大廢眼光,亦非暢事。故今隻按其形式,無非略展些規矩規矩:此處指尺寸、比例。,使觀者便於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無“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犺狼犺:粗笨之意。蠢大之物”等語之謗。

通靈寶玉正麵圖式通靈寶玉反麵圖式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麵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裏發呆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了呢?”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麵說,一麵解了排扣,從裏麵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托了鎖看時,果然一麵有四個篆字,兩麵八個,共成兩句吉讖吉讖:美好、吉利的預言。讖:預言。。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寶玉看了,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麵又問寶玉從那裏來。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隻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係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丸藥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嚐嚐。”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聽外麵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擺擺的走了進來,一見了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座。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黛玉笑道:“要來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玉因見他外麵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麼?”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鬥篷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去了。”寶玉笑道:“我多早晚兒說要去了?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因說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裏同姐姐、妹妹一處頑頑罷,姨媽那裏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取了鬥篷來,說給小幺兒們散了罷。”寶玉應允。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各散去。不提。

這裏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吃茶。寶玉因誇前日在那府裏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鴨信:鴨舌,可製成名菜。。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嚐。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吃才好。”薛姨媽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李嬤嬤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寶玉央道:“媽媽,我隻喝一鍾。”李嬤嬤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有調教的,隻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麼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裏麵受氣!”薛姨媽笑道:“老貨,你隻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麵令小丫鬟:“來,讓你李奶奶他們去,也吃杯酒,搪搪雪氣。”那李嬤嬤聽如此說,隻得和眾人去吃些酒水。這裏寶玉又說:“不必溫暖了,我隻愛吃冷的。”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打顫兒;即打戰,顫抖的樣子。。”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還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黛玉磕著瓜子兒,隻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裏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黛玉一麵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複之詞,隻嘻嘻的笑兩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媽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裏,倘或在別人家,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的從家裏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小心太過,還隻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薛姨媽道:“你這個多心的,有這樣想,我就沒這樣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隻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隻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醒脾:本為中醫術語,指一種治療脾氣虛寒,運動無力的方法,這裏引申為開心之意。了!”一麵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麵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隻管樂咱們的。”

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林姑娘,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隻怕他還聽些。”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裏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裏是外人,不當在這裏的?也未可定。”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麼?”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薛姨媽一麵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這裏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唬的存在心裏,倒叫我不安。隻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了晚飯去,便醉了,便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

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子們:“你們在這裏小心伺候著,我家裏換了衣服就來。悄悄的回姨太太,別由著他,多給他酒吃。”說著便家去了。這裏雖還有三兩個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嬤嬤走了,也都悄悄去尋方便去了。隻剩了兩個小丫頭子,樂得討寶玉的歡喜。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的,隻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飯和些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沏上茶來大家吃了。薛姨媽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個丫頭已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麼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鬥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那大紅猩氈鬥笠一抖,才要往寶玉頭上一戴,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囉唆什麼!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鬥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鬥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再走。”寶玉道:“我們倒去等他們?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薛姨媽不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送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在薛姨媽處吃了飯了,更加歡喜。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待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隻說:“才進來的,想有事,才去了。”寶玉踉蹌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麼?沒有他,隻怕我還多活兩日!”

一麵說,一麵來至自己的臥室。隻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隻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裏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裏過那府裏去,囑咐貼在這門鬥上,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渥:覆裹某物,使之保暖。。”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鬥上新書的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