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語未了,隻聽背後咳嗽了一聲。二人唬的忙回頭看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者。香憐有些性急,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麼?難道不許我兩個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隻問你們:有話不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麼?先得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奮奮:聲張之意。起來。”秦、香二人急的飛紅的臉,便問道:“你拿住什麼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著,又拍著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鍾、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去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
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附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亦是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不說薛蟠得新棄舊,隻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攜幫補他,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幹人也正在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來,雖不好嗬叱秦鍾,卻拿著香憐作法拿著香憐作法:意謂以香憐做靶子,拿香憐出氣。反說他多事,著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鍾也訕訕的各歸座位去了。金榮越發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閑話。玉愛偏又聽了不忿,兩個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隻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子裏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一臊,撅草根兒抽長短,誰長誰先幹。”
金榮隻顧得意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你道這個是誰?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係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常相共處。寧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誌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詞。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明,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玩柳,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匡助:輔助,幫助。,因此族人誰敢來觸逆於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鍾,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卻忖度一番,想道:“金榮、賈瑞一幹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待要不管,如此謠言,說的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製伏,又止息口聲,又傷不了臉麵。”想畢,也裝作出小恭,走至外麵,悄悄的把跟寶玉的書童名喚茗煙者喚到身邊,如此這般,挑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如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鍾,連他爺寶玉都幹連在內,不給他個利害,下次越發狂縱難製了。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個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隻說:“姓金的,你是什麼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兒說:“是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賈瑞不敢強他,隻得隨他去了。
這裏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臊屁股不臊屁股,管你相幹?橫豎沒臊你爹去就罷了!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唬的滿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癡望。賈瑞忙吆喝:“茗煙,不得撒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隻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鍾二人去。尚未去時,從腦後“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並不知係何人打來的,幸未打著,卻又打在旁人的座上,這座上乃是賈蘭、賈菌。
這賈菌亦係榮國府近派的重孫,其母亦少寡,獨守著賈菌。這賈菌與賈蘭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誰知賈菌年紀雖小,誌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沒打著茗煙,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麵前,將一個磁硯水壺打了個粉碎,濺了一書黑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攮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麼!”罵著,也便抓起硯磚來要打回去。賈蘭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極口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幹。”賈菌如何忍得住?便兩手抱起書匣子來,照那邊掄了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掄不到那裏,剛到寶玉、秦鍾桌案上就落了下來。隻聽“嘩啷啷”一聲,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等至於筆硯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賈菌便跳出來,要揪打那一個飛硯的。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那裏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一名鋤藥,一名掃紅,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鬧。眾頑童也有趁勢幫著打太平拳打太平拳:俗稱打便宜人。指別人打架時,趁亂打上幾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在一邊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兒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間鼎沸起來。
外邊李貴等幾個大仆人聽見裏邊作起反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原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鍾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起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倒派我們的不是,聽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他們打我們茗煙,連秦鍾的頭也打破。這還在這裏念什麼書?茗煙他也是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罷!”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理。依我的主意,那裏的事情那裏了結好,何必去驚動他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這裏,你老人家就是這學裏的頭腦了,眾人看著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聽。”李貴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經,所以這些兄弟才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是脫不過的。還不快作主意撕羅開了罷!”寶玉道:“撕羅什麼?我必是回去的!”秦鍾哭道:“有金榮,我是不在這裏念書的!”寶玉道:“這是為什麼?難道有人家來的,咱們倒來不得?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金榮是那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了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問起那一房的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胡同子裏璜大奶奶的侄兒,那是什麼硬正仗腰子的?也來唬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媽隻會打旋磨子打旋(xué)磨子:此處意為在某人周圍,討好獻殷勤。,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借當頭:向別人借來東西,拿到當鋪去典當。。我眼裏就看不起他那樣的主子奶奶!”李貴忙斷喝不止,說:“偏你這小狗臊的知道,有這些蛆嚼!”
寶玉冷笑道:“我隻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問問他來!”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包著書,又得意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等我到他家,就說老太太有說的話問他呢,雇上一輛車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他,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再回老爺、太太,就說寶玉全是你調唆的。我這裏好容易勸哄好了一半了,你又來生個新法子;你鬧了學堂,不說變法兒壓息了才是,倒要往大裏鬧!”茗煙方不敢作聲兒了。
此時賈瑞也怕鬧大了,自己也不幹淨,隻得委屈著來央告秦鍾,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後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隻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後來禁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不是,李貴等隻得好勸金榮說:“原是你起的端,你不這樣,怎得了局?”金榮強不得,隻得與秦鍾作了揖。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賈瑞隻要暫息此事,又悄悄的勸金榮說:“俗語說的好:‘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既惹出事來,少不得下點氣兒,磕個頭就完事了。”金榮無奈,隻得進前來與秦鍾磕頭。
且聽下回分解。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鍾磕了頭,寶玉方才不吵鬧了。
大家散了學,金榮回到家中,越想越氣,說:“秦鍾不過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他因仗著寶玉和他好,他就目中無人。他既是這樣,就該行些正經事,人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隻當人都是瞎子,看不見。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裏。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麼不成?”
他母親胡氏聽見他咕咕唧唧的說,因問道:“你又要做什麼鬧事?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才向他們西府裏的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念書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裏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裏,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裏念書,家裏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裏念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個學房,再要找這麼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還難呢!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於是金榮忍氣吞聲,不多一時他自去睡了。次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他姑娘,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裏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富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裏去請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氣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裏走走,瞧瞧寡嫂並侄兒。
閑話之間,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裏的那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鍾小崽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人都別特勢利了,況且都作的是什麼有臉的好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到這個樣。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鍾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這金榮的母親聽了這話,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別去,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起來,怎麼在那裏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裏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璜大奶奶聽了,說道:“那裏管得許多?你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麵叫老婆子瞧了車,就坐上往寧府裏來。
到了寧府,進了車門,到了東邊小角門前下了車,進去見了賈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氣高,殷殷勤勤敘過寒溫,說了些閑話,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尤氏說道:“他這些日子不知是怎麼著,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了下半天就懶待動,話也懶待說,眼神也發眩。我說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就好生養養罷。就是有親戚一家兒來,有我呢。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掯累掯:即勒掯,強製、逼勒的意思。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隻管到我這裏取來。倘或我這裏沒有,隻管望你璉二嬸子那裏要去。倘或他有個好和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煩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麼一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屈,也不該向他說才是。誰知他們昨兒學房裏打架,不知是那裏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了他了,裏頭還有些不幹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病就是打這個秉性上頭思慮出來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賬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的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以致如此學裏吵鬧。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聽見了,我方到他那邊安慰了他一會子,又勸解了他兄弟一會子。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裏找寶玉去了,我才看著他吃了半盞燕窩湯,我才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這病上,我心裏倒像針紮了似的。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