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遇見鳳姐兒往寧府那邊去了。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也沒見添病,也不見甚好。”王夫人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大節,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說著,一陣心酸,叫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兩個也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後日再去看一看他去。你細細的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我也喜歡喜歡。那孩子素日愛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給他送過去。”鳳姐兒一一的答應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看見秦氏的光景,雖未甚添病,但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幹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閑話兒,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遍。秦氏說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倒吃了兩塊,倒像克化克化:即消化。的動似的。”鳳姐兒說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裏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安罷。”

鳳姐兒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婦是怎麼樣?”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實在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用的東西給他料理料理,衝一衝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暫且慢慢的辦罷。”於是鳳姐兒吃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尤氏道:“你可緩緩的說,別嚇著老太太。”鳳姐兒道:“我知道。”

於是鳳姐兒就回來了。到了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兒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要給老祖宗磕頭請安來呢。”賈母道:“你看他是怎麼樣?”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兒說:“你換換衣服歇歇去罷。”

鳳姐兒答應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的衣服給鳳姐兒換了,鳳姐兒方坐下,問道:“家裏沒有什麼事麼?”平兒方端了茶來,遞了過去,說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銀子的利銀,旺兒媳婦送進來,我收了。再有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鳳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麼樣!”平兒因問道:“這瑞大爺是因什麼隻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裏寧府園子裏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賬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鳳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 十 二 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隻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鳳姐急命:“快請進來。”賈瑞見往裏讓,心中喜出望外,急忙進來,見了鳳姐,滿麵陪笑,連連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茶讓坐。

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亦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鳳姐道:“不知什麼原故。”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了,舍不得回來,也未可知。”鳳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笑道:“嫂子這話說錯了,我就不這樣。”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裏也挑不出一個來。”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鳳姐道:“正是呢,隻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閑著,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閑悶,可好不好?”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裏肯往我這裏來?”賈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點謊話,天打雷劈!隻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見嫂子最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願意!”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隻當他們心裏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聽了這話,越發撞在心坎兒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覷著眼看鳳姐帶的荷包,然後又問:“帶著什麼戒指?”鳳姐悄悄道:“放尊重著,別叫丫頭們看了笑話。”賈瑞如聽綸音綸音:皇帝的詔書、勅令。綸:青絲帶子。比絲粗。佛語一般,忙往後退。鳳姐笑道:“你該去了。”賈瑞說:“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鳳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裏也不方便。你且去,等著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隻那裏人過的多,怎麼好躲的?”鳳姐道:“你隻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裏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人,往賈母那邊去的門戶已倒鎖,隻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倒關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隻得悄悄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的鐵桶一般。此時要求出去亦不能夠,南北皆是大房牆,要跳亦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兒,風又大,空落落,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隻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去又開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溜煙抱著肩跑了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隻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隻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裏想到這段公案?因此氣了一夜。賈瑞也撚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隻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亦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工課來方罷。賈瑞直凍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餓著肚子,跪著在風地裏讀文章,其苦萬狀。

此時賈瑞前心猶是未改,再想不到是鳳姐捉弄他。過後兩日,得了空,便仍來找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賭身發誓。鳳姐因見他自投羅網,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裏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子裏那間空屋裏等我,可別冒撞了。”賈瑞道:“果真?”鳳姐道:“誰可哄你?你不信就別來!”賈瑞道:“來,來,來!死也要來!”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裏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隻盼不到晚上,偏生家裏親戚又來了,直等吃了晚飯才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進榮府,直往那夾道中屋子裏來等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隻是幹轉,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下自思:“別是又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隻見黑魆魆的來了一個人,賈瑞便想一定是鳳姐,不管皂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便如貓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裏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裏“親娘”、“親爹”的亂叫起來。那人隻不作聲。賈瑞拉了自己褲子,硬幫幫的就想頂入。

忽見燈光一閃,隻見賈薔舉著個撚子撚子:舊時引火、照亮兒用的紙卷。,照道:“誰在屋裏?”隻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操我呢。”賈瑞一見,卻是賈蓉,真臊的無地可入,不知要怎麼樣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嬸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無故調戲他。他暫用了個脫身計,哄你在這邊等著。太太氣死過去,因此叫我來拿你。剛才你又攔住他。沒的說,跟我去見太太!”賈瑞聽了,魂不附體,隻說:“好侄兒,隻說沒有見我,明日我重重的謝你。”賈薔道:“你若謝我,放你不值什麼,隻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文契來。”賈瑞道:“這如何落紙呢?”賈薔道:“這也不妨,寫一個賭錢輸了外人賬目,借頭家銀若幹兩便罷。”賈瑞道:“這也容易。隻是此時無紙筆。”賈薔道:“這也容易。”說罷,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命賈瑞寫。他倆作好作歹,隻寫了五十兩,然後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羅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隻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叩頭。賈薔作好作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才罷。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隻好走後門。若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完了。等我們先去哨探哨探,再來領你。這屋子你還藏不得,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說畢,拉著賈瑞,仍熄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磯底下,說道:“這窩兒裏好,你隻蹲著,別哼一聲,等我們來再動。”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隻得蹲在那裏。心下正盤算,隻聽頭頂上一聲響,“嗗拉拉”一淨桶尿糞從上麵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噯喲”了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渾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戰。隻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如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裏,天已三更,隻得叫門。開門人見他這般景況,問是怎的。少不得扯謊說:“黑了,失腳掉在茅廁裏了。”一麵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鳳姐頑他,因此發一回恨;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內,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滿心想鳳姐,隻不敢往榮府去了。賈蓉兩個又常常的來索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更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人,尚未娶親,邇來想著鳳姐,未免有那指頭告了消乏等事;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裏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中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月,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還隻夢魂顛倒,滿口亂說胡話,驚悸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因後來吃“獨參湯”獨參湯:單用人參一味藥熬的湯,專治猝然虛脫、脈微欲絕等症的中醫方劑。,代儒如何有這力量?隻得往榮府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秤二兩給他。鳳姐回說:“前兒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生昨兒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們這邊沒了,你打發個人往你婆婆那邊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裏再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處。”鳳姐聽了,也不遣人去尋,隻得將些渣末泡須湊了幾錢,命人送去,隻說:“太太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回王夫人,隻說:“都尋了來,共湊了有二兩送去。”那賈瑞此時要命的心勝,無藥不吃;隻是白花錢,不見效。

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業之症。賈瑞偏生在內就聽見了,直著聲叫喊說:“快請進那位菩薩來救我!”一麵在枕上叩首。眾人隻得帶了那道士進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那道士歎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說畢,從褡褳中取出一麵鏡子來——兩麵皆可照人,鏡把上麵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傑俊、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麵,隻照他的背麵。要緊!要緊!三日後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說畢,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