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豔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讚。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隻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熳之時,坐臥不避,嬉笑無心,那裏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待在園內,隻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鋪子裏,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那裏舍的不拿進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麵書房裏。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中浣:指每月中旬。,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隻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隻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麵,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回來隻見地下還有許多。

寶玉正踟躕間,隻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裏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裏。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裏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中庸》、《大學》:《禮記》中的兩篇,傳說《中庸》係孔子之孫子思所作,《大學》係孔子弟子曾參所作。後朱熹將其與《論語》、《孟子》合編為“四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麵說,一麵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隻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西廂記》中張君瑞初見崔鶯鶯時唱道:“小子多愁多病身,怎當他傾國傾城貌。”傾國傾城,形容女子極為美麗。。”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麵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豔曲弄了來,述說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急,向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一麵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隻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麼?”寶玉一麵收書,一麵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別提那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協,隻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裏沒找到,摸在這裏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裏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隻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隻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隻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原來姹紫嫣紅開遍……賞心樂事誰家院”:此四句出自明·湯顯祖《牡丹亭》第十出[驚夢]杜麗娘的唱詞[皂羅袍]。聽了這兩句上,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隻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隻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上,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則為你如花美眷……你在幽閨自憐”:此數句出自《牡丹亭·驚夢》。,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正沒個開交,忽覺背上擊了一下,及回頭看時,原來是——

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第 二 十 四 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惹相思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裏?”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了我這麼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裏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罷。”一麵說著,一麵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裏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脫了鞋等靴子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氣兒,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臉的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麵說著,一麵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麵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麵,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隻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麵,彼此問了兩句話。隻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隻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隻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麵善,隻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後廊上後廊上:這裏指賈府之外的一處住所。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我和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賈芸道:“十八歲。”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裏的爺爺,拄拐杖的孫子’。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隻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說著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隻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兒你到書房裏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裏頑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裏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麵,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一鍾茶未吃完,隻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裏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裏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

正說著,隻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隻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隻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裏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