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麼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裏去了。”寶玉道:“大娘方才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那裏有什麼話?不過是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兩個說話,不覺早又晚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又去辭了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裏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賈芸聽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他作什麼?我那裏有這些工夫說閑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趕回來才好。你先去等著,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兒,早了我不得閑。”說著,便回後麵換衣服去了。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

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才從鋪子裏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麼事跑了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裏按數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裏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裏來買,也還沒有這些,隻好倒扁兒倒扁兒:又作“倒揣”。意謂本店備貨售缺,須從其他店鋪臨時盤來,以供買主需求。去。這是一。二則你那裏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隻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幹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裏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涎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隻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裏,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嬉和嬉和:聯係聯係的意思。含有巴結、討好之意。,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裏的老四,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事就到他了?”賈芸聽他韶刀韶刀:語言嚕口蘇,分寸失當。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麼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隻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裏買了半斤麵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徑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隻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唬了一跳。聽那醉漢罵道:“操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麵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

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專管打降打降(jiànɡ):打架。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隻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裏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芸道:“老二,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說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裏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隻管拿去買辦;但隻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賬,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麵說,一麵果然從搭包裏掏出一卷銀子來。

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隻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賬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閑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賈芸聽了,一麵接了銀子,一麵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若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一麵說,一麵趔趄著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隻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裏,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賈芸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隻說“在西府裏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裏。”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鋪裏買了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麵來。到賈璉院門前,隻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裏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裏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芸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麼尺頭。”

正說著,隻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忙把手逼著逼(bì)著:並著,即兩臂下垂,兩手緊貼身體兩側。,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隻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我們這裏逛逛?”賈芸道:“隻是身上不大好,倒時常記掛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呢。”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麼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裏嚼起我來?”賈芸道:“有個原故,隻因我有個朋友,家裏有幾個錢,現開香鋪。隻因他身上捐著個通判通判:官名,明、清時為知府的僚屬,協助知府分別處理各種政務。,前兒選了雲南,不知那一處,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鋪也不在這裏開了。便把賬、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了,像這細貴的貨,都分著送與親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賣,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麼?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挺折(shé)腰:到頂、達到極限之意。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隻孝順嬸子一個人才合式,方不算遭蹋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采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賈芸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著你這樣,倒很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也明白,心裏有見識。”賈芸聽這話入了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才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那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沒要緊的話,便往賈母那裏去了。賈芸也不好提的,隻得回來。

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裏來。隻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房簷上掏小雀兒玩。賈芸進入院內,把腳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了。”眾小廝看見賈芸進來,都才散了。賈芸進入房內,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焙茗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麼,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說著,便出去了。這裏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的小廝,都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