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煩悶,隻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倒也細巧幹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裏的人。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下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聽那賈芸說道:“什麼是廊上廊下的,你隻說是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麼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隻是耍的二爺在這裏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裏應著,他倒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裏的,又不便問,隻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兒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麵走,一麵回頭說:“不吃茶,我還有事呢。”口裏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裏呢。
那賈芸一徑回家。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給我東西,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裏沒成兒沒成兒:即“沒指望”、“沒成功”之意。,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麼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裏還要種花,我隻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芸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兒就派了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裏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兒就進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徑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裏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並連對牌交與了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反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裏賈芸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裏去買樹,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後,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裏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裏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打結子:用絲繩或絛帶編結而成,用以係掛飾物,下有長穗。;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夥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隻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老婆子們隻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隻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隻聽背後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一麵說,一麵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你在那裏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麵遞茶,一麵回說:“我在後院子裏,才從裏間的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寶玉一麵吃茶,一麵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發,挽著個讚髟,容長臉麵,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幹淨。
寶玉看了,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裏的人麼?”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裏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隻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麵前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裏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麼不作那眼麵前的事?”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隻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裏去了。”
剛說到這句話,隻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並沒個別人,隻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隻得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他方才在屋裏說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裏的?隻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
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裏一裏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隻叫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麼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裏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隻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幕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子道:“說什麼後廊下的芸哥兒。”秋紋、碧痕聽了都不知道,隻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聽見了,心內卻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書房所見那人了。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隻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
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麵前顯弄顯弄。隻是寶玉身邊一幹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裏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裏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麵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裏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麵說,一麵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第 二 十 五 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就有幾個丫頭子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麵,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
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隻坐著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紗屜子:大戶人家窗戶上的裏屋紗窗,複日可通風。向外看的真切,隻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裏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隻裝著看花兒,這裏瞧瞧,那裏望望。一抬頭,隻見西南角上遊廊底下欄杆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裏,卻恨麵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隻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裏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著,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隻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隻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這裏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你到林姑娘那裏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來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隻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著幃幕,方想起今兒有匠役在裏頭種樹。因轉身一望,隻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裏掘土,賈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隻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采,自向房內倒著。眾人隻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
展眼過了一日,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裏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家四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