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金剛咒》:《金剛經》後附的咒語。佛家認為,經常唪頌《金剛咒》可消災祈福。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隻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他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分些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兩人正說著,隻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兒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語。
說了不多幾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裏。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隻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呢,還不快往那裏靜靜的躺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隻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隻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麵說,一麵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隻是不得下手;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隻一推。隻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裏眾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裏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隻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麵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麵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麵笑道:“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是的,我說你上不得高台板。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隻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麼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鳳姐笑道:“便說是自己燙的,也要罵人為什麼不小心看著,叫你燙了?橫豎有一場氣生的,到明兒憑你怎麼說去罷。”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後,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才回來,又偏生燙了,林黛玉便趕著來瞧。隻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林黛玉隻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麼燙了?”要瞧瞧。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著,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裏了,有什麼遮著藏著的?”一麵說,一麵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問他:“疼的怎麼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幹,免不得那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
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幹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 一大跳。問起原由,說是燙的,便點頭歎息一回,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一畫,口內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說道:“管保就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裏知道?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隻一生長下來,暗裏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趕著問:“這有什麼佛法解釋解釋:此處意指解脫、消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隻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撞客:舊時將因疾病以及神經錯亂而導致的神智昏迷、說胡話等視為鬼神附體,叫作撞客。這是一種迷信說法。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麼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麼,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心願舍罷了。像我們廟裏,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裏的太妃,他許的多,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隻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窮人家舍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不當家花花的:擔當不起、罪過的意思。。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打躉來關了去:意為按總數領了去。。”馬道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後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著,遇見僧道、窮苦人好舍。”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閑逛了一回。
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彎角,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麵子了。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麼顏色的,弄一雙鞋麵給我。”趙姨娘聽說,便歎口氣說道:“你瞧瞧那裏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裏來!有的沒的都在這裏,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了兩塊,袖將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藥王:佛教尊奉藥王、藥上二菩薩。迷信認為供奉藥王可治病。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歎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裏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隻是心有餘,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隻管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說,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裏那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隻不伏這個主兒!”一麵說,一麵伸出兩個指頭兒來。
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裏也不理論,隻憑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裏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裏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
趙姨娘聞聽這話裏有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麼暗裏算計?我倒有這個意思,隻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裏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屈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動了,便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馬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裏沒什麼,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麼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
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廚櫃,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滿口裏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麵白發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並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隻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說著,隻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裏!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隻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裏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道:“你嚐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隻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嚐著怎麼樣。”寶釵道:“味倒輕,隻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暹(xiān)羅:古國名,在今泰國一帶。進貢來的。我嚐著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著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那裏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
剛至房門前,隻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隻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時,隻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連忙叫著鳳姐等走了。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裏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裏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隻是嘻嘻的笑,心裏有話,隻是口裏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隻是禁不住把臉紅漲起來了,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隻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裏,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眾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幹家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眾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