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去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裏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曾叫你?”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的。”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城裏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這些?怎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裏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閑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裏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隻管這麼想,我隻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麼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隻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歎道:“這是他心裏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隻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
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隻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裏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麵想,一麵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底事:何事,什麼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一抔淨土:此處指花塚。一抔(póu),一捧。一抔土,多指墳墓。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癡倒。
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第 二 十 八 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話說林黛玉隻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茫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逃大造,出塵網:擺脫塵世現實生活之意。,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隻在耳東西。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歎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這裏寶玉悲慟了一回,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隻說一句話,從今後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隻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裏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麵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歎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幹幹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裏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裏,倒把外四路的外四路的:此指血緣關係較遠或與自己關係不甚緊密的外來的人。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隻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聽了這些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隻憑著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個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昨兒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要是這麼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隻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隻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人參養榮丸、八珍益母丸、左歸(丸)、右歸(丸)、麥味地黃丸:此數種藥及下文的天王補心丹均為中成藥名。。”王夫人道:“都不是。我隻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紮手紮手:兩手平攤張開。這是一種比較自由隨意、不受拘束的動作。依照封建禮法,作為晚輩的寶玉在長輩麵前不應如此放肆,隻能循規蹈矩,畢恭畢敬。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笑道:“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隻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此指幾種中藥中的極品。,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隻在群藥裏算;那為君的藥為君的藥:中醫診病用藥,須根據不同的病症和藥物的性能,合理配藥,將開入藥方中的群藥分為君、臣、佐、使四種,其中起主要治療作用的稱君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隻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口裏說著,忽一回身,隻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