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因在裏間屋裏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裏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他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沒工夫聽。他說不然我也買幾顆珍珠了,隻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妹妹就沒散的,花兒上也使得,掐下來,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兒,把兩枝珠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了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隔麵子乳缽乳了隔麵子:乳缽即研磨中草藥的器物,隔麵子,即用紗布或細篩篩出藥麵兒。呢。”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裏呢!”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裏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的頭麵,拿了來才好。如今那裏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隻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裏有這個,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瞟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支吾著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裏住著,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裏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後羞我,打諒我撒謊呢。”

正說著,隻見賈母房裏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隻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他心裏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掛,二則也記掛著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裏胡羼些什麼!”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

可巧走到鳳姐兒院門前,隻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隻得跟了進來。到了屋裏,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麼?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鳳姐兒道:“你隻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隻得寫了。鳳姐一麵收起,一麵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裏有個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幾個,可使得?”寶玉道:“我屋裏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隻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寶玉道:“隻管帶去。”說著便要走。鳳姐兒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隻見都已吃完飯了。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麼好的?”寶玉笑道:“也沒什麼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妹在那裏?”賈母道:“裏頭屋裏呢。”

寶玉進來,隻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鬥,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空著頭空(kònɡ)著頭:此處意指俯身低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隻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隻是納悶。

隻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麼呢?”因見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裏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寶釵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裏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他不理,隻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遲。”林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林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關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隻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寶玉聽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出來,到外麵,隻見焙茗說道:“馮大爺家請。”寶玉聽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自己便往書房裏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隻見一個老婆子出來了,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裏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兒。”那婆子說:“放你娘的屁!倒好,寶二爺如今在園裏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裏,你又跑了這裏來帶信兒來了!”焙茗聽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塗了。”說著一徑往東邊二門上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將原故說了。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與焙茗。回到書房裏,寶玉換了,命人備馬,隻帶著焙茗、鋤藥、雙瑞、雙壽四個小廝去了。

一徑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與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隻見薛蟠早已在那裏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兒所言幸與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表兄弟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托,故說下這句話。今日一邀即至,誰知都信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後命雲兒也來敬酒。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兒唱一個我聽,我吃一壇,如何?”雲兒聽說,隻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三曹對案:舊時審案,原告、被告、證人三方麵當堂對質。三曹亦稱三造。我也無回話。

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來:這麼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幹,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注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麵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門杯、酒麵、酒底、席上生風:均為舊時酒席上行酒令中的術語。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

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你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裏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隻得坐了,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說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著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通不懂,怎麼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雨打梨花深閉門”:出自宋·李重元《憶王孫》詞。完了令。

下該馮紫英,說道: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隻叫你去背地裏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飲了門杯,說道:“雞聲茅店月。”“雞聲茅店月”:唐·溫庭筠《商山早行》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令完,下該雲兒。

雲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

薛蟠歎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雲兒又道:

女兒愁,媽媽媽媽:此指鴇(bǎo)兒、鴇子,即妓女名義上的養母,妓院的女老板。打罵何時休?

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雲兒又道:

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裏。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說完,便唱道:

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秋千。肉兒小心肝肉兒小心肝:此為對情人的昵稱,亦為妓女對嫖客的昵稱。,我不開了你怎麼鑽?

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桃之夭夭:引自《詩經·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令完了,下該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