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說,一麵走,剛到薔薇架下,湘雲道:“你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那裏!”翠縷聽了,忙趕上拾在手裏攥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史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他揀的瞧,翠縷隻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裏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裏沒見有人有這個。”湘雲道:“拿來我看。”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湘雲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隻是默默不語。
正自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底下作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湘雲連忙將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著,大家進入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久別情況。一時進來歸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著,一麵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嗬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麼?”襲人道:“什麼東西?”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裏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雲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了麒麟了?”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著,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因說道——
不知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 三 十 二 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那裏揀的?”史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襲人斟了茶來與史湘雲吃,一麵笑道:“大姑娘,聽見前兒你大喜了。”史湘雲紅了臉,吃茶不答。襲人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西邊暖閣住著,晚上你同我說的話兒?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害臊了?”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兒來了。你既拿出小姐的款來, 我怎敢親近呢?”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麼大熱天,我來了,必定趕著來先瞧瞧你。不信你問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話未說了,忙的襲人和寶玉都勸道:“頑話你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性急!”史湘雲道:“你不說你的話噎人,倒說人性急!”一麵說,一麵打開手帕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兒送姑娘們的,我已得了;今兒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隻這個就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雲笑道:“我隻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裏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著,眼睛圈兒就紅了。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這個話。”史湘雲道:“提了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怪我讚了寶姐姐。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口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教我惡心。隻會在我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麼了。”
襲人道:“且別說頑話,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呢。”史湘雲便問“什麼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雲笑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教我做起來了?你的活計叫誰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你又糊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裏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了,因笑道:“既這麼說,我就替你做了罷——隻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麼,就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雲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了,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倒不知道。”史湘雲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兒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紮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給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惱了林姑娘,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你做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史湘雲道:“越發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做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呢。”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麵蹬著靴子, 一麵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裏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隻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個人,並不願意同這些人往來。”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隻在我們隊裏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我這裏仔細汙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裏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隻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裏,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鮫帕鸞絛:鮫,鮫綃,相傳為海中鮫人所織。這裏指手帕。,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由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相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勞怯之症:即人們常說的癆病,包括現代的結核,嚴重貧血等病。。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麵拭淚,一麵抽身回去了。
這裏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麵慢慢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裏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幹,還撒謊呢!”一麵說,一麵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做什麼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麼,隻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這樣說,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麵說,一麵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麵上的汗。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隻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隻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麵拭淚,一麵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裏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站著,隻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慌忙,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忽抬頭見了林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我看見,趕了送來。”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了,又不敢告訴人,隻好掩著,隻等你的病好了,隻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隻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裏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麵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不才之事:有失體統的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想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