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正裁度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邊兩個雀兒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見走過去,倒要叫住問他呢。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我故此沒叫他,由他過去了。”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寶釵聽了,忙道:“噯喲!這麼黃天黃天:指農曆六月,也稱“長夏”。暑熱的,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出去教訓一場?”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是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裏涼快,還跑些什麼?”襲人笑道:“可不是!這們說說罷。”寶釵因而問道:“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一會子閑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煩他做去。”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神情,再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家裏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裏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能著:將就;湊合。使罷;要勻淨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裏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裏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裏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隻管叫人做去,隻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道:“那裏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隻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裏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裏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裏的。前兒不知為什麼攆他出去,在家裏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裏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才知是他。他們家裏還隻管亂著要救活,那裏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裏襲人回去。不提。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隻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裏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隻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裏來?”寶釵道:“從園裏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裏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裏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隻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歎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歎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歎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麼新做的衣服,隻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他豈不忌諱?因為這麼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隻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裏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麵說,一麵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隻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於是將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
再看下回便知。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第 三 十 三 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卻說王夫人喚他母親上來,拿幾件簪環當麵賞與他,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念經超度。他母親磕頭謝了出去。
原來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聽見了,便知金釧兒含羞賭氣自盡,心中早又五內摧傷,進來被王夫人數落教訓,也無可回說。見寶釵進來,方得便出來,茫然不知何往,背著手低頭,一麵感歎,一麵慢慢的走著,信步來至廳上。
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麵來了一人,正往裏走,可巧兒撞了個滿懷。隻聽那人喝了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不覺的倒抽了一口氣,隻得垂手一旁站了。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嗐些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你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葳葳蕤蕤:萎頓不振的樣子。。我看你臉上一團思欲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嗐聲歎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卻是為何?”寶玉素日雖是口角伶俐,隻是此時一心總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如今見了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見,隻是怔嗬嗬的站著。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
方欲說話,忽有回事人來回:“忠順親王府裏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和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麵想,一麵令:“快請!”急走出來看時,卻是忠順府長史官長史官:王府內管理府內事務的官職。,忙接進廳上坐了,獻茶。未及敘談,那長史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潭府:大宅,宅院深邃之意。常用作對別人住宅的尊稱。,皆因奉王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麵上,敢煩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了這話,抓不住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辦,隻用大人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裏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裏,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訪察,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等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雲:‘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隻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轉諭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來。
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趕來時,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連‘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豈更又加‘引逗’二字!”說著便哭了。
賈政未及開言,隻見那長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飾。或隱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了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寶玉連說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史官冷笑道:“現有證據,何必還賴?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雲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麼到了公子腰裏?”
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去了,免的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裏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裏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裏,也未可知。”那長史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裏。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走了。
賈政此時氣的目瞪口歪,一麵送那長史官,一麵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員去了。才回身,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令小廝:“快打,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唬的骨軟筋酥,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裏逛去,由你野馬一般!”喝令叫跟上學的人來。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隻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裏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見人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了過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的,誰去跳井? 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生出這暴殄輕生的禍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麵何在?”喝令:“快叫賈璉、賴大、來興!”
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叫去,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的袍襟,貼膝跪下道:“父親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房裏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裏,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會意,將眼一看眾小廝。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麵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裏,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奸不遂,打了一頓,那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的麵如金紙,大喝:“快拿寶玉來!”一麵說,一麵便往裏邊書房裏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交與他與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幹淨去處尋個幹淨去處:意思是指出家當和尚。佛家以為人世泛濁不淨,唯有佛門才能通向清淨世界,即所謂淨土。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仆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都是啖指咬舌,連忙退出。那賈政喘籲籲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滿麵淚痕,一疊聲:“拿寶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往裏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隻得齊聲答應,有幾個來找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