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在房裏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這張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麵說,一麵拉他身旁坐了。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裏,你和他說,煩他鶯兒來打上幾根絡子。”寶玉笑道:“虧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絡子,可得閑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怎麼不得閑兒?一會兒叫他來就是了。”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寶釵說明了,大家方明白。賈母又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打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裏閑著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隻管叫了去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隻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麼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閑著淘氣。”

大家說著,往前邁步正走,忽見史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少頃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腿酸,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令丫頭忙先去鋪設座位。那時趙姨娘推病,隻有周姨娘與眾婆娘、丫頭們忙掀著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雲坐在下麵。王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裏坐了,好說話兒”。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裏放,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令:“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隻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隻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麵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幹淨家夥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邊,便令玉釧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拿不了。”可巧鶯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兄弟正叫你去打絡子,你們兩個一同去罷。”鶯兒答應,同著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怎麼端了去?”玉釧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令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物放在一個捧盒裏,令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兒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內,玉釧兒方接了過來,同鶯兒進入寶玉房中。

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頑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兩個怎麼來的這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麵說,一麵接了下來。玉釧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了。鶯兒不敢坐下。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不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裏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裏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隻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子好?”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隻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給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說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喜,隻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麼喪謗喪謗:說話沒好氣,故意用話刺人。,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幾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嚐嚐。”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隻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來,紮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裏造了來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麵說,一麵“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隻管在這裏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氣些,若還這樣,你就又要挨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不吃了。”玉釧兒道:“阿彌陀佛!這還不好吃,什麼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嚐一嚐就知道了。”玉釧兒真就賭氣嚐了一嚐。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寶玉隻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麵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了,要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曆年來都賴賈家的名勢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故與別個門生不同,他那裏常遣人來走動。寶玉素習最厭愚男蠢女的,今日卻如何又令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原故:隻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聞人傳說才貌俱全,雖自己未能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易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生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隻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裏端著湯,隻顧聽話。寶玉又隻顧和婆子說話,一麵吃飯,一麵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落,將湯潑了寶玉一手。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了:“這是怎麼說!”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隻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裏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隻管問我!”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裏頭糊塗,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裏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麵說,一麵走出園來,辭別眾人回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絡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隻顧說話,就忘了你。煩你來不為別的,卻為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你將各樣的都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閑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裏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兩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鬆花色配什麼?”鶯兒道:“鬆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嬌豔。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嬌豔。”鶯兒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共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那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兒好。”一麵說,一麵叫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裏,我們怎好去的?”鶯兒一麵理線,一麵笑道:“這話又打那裏說起?正經快吃了來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隻留下兩個小丫頭聽呼喚。

寶玉一麵看鶯兒打絡子,一麵說閑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裏打著,一麵答話說:“十六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名姓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作金鶯。姑娘嫌拗口,就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閣,少不得是你跟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襲人說,明兒不知那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道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人都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嬌憨婉轉,語笑如癡,早不勝其情了,那更提起寶釵來!便問他道:“好處在那裏?好姐姐,細細告訴我聽。”鶯兒笑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又告訴他去。”寶玉笑道:“這個自然的。”

正說著,隻聽外頭說道:“怎麼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麵問,一麵向他手裏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那個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得是,我就忘了。隻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若用雜色的,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又過暗。等我想個法兒:把那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這才好看。”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疊聲便叫襲人來取金線。

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才剛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的菜多,送來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指名給我送來的,還不叫我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麼可猜疑的?”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日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將菜與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的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與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裏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遣了兩個丫鬟送了兩樣果子來與他吃,問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動,叫哥兒明兒過來散散心,太太著實記掛著呢。”寶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麵叫他兩個坐下,一麵又叫秋紋來:“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隻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第 三 十 六 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益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隻在園中遊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每甘心為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消閑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導勸,反生起氣來,隻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因此禍延古人,除《四書》外,竟將別的書焚了。眾人見他如此瘋癲,也都不向他說這些正經話了。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閑言少述。

如今且說王鳳姐自見金釧死後,忽見幾家仆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道:“這幾家人不大管我的事,為什麼忽然這麼和我貼近?”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兒都必是太太房裏的丫頭。如今太太房裏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巧宗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這些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派不著,弄個丫頭搪塞著身子也就罷了,又還想這個!也罷了,他們幾家的錢,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這是他們自尋的,送什麼來,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自管遷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