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其二
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麵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隻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裏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天,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大家都是一半猜度,一半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定是他,有口難分訴。
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隻見寶釵在這裏,說了幾句閑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嚐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媽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隻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大家一處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幹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幹淨!”一麵嚷,一麵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隻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隻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隻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才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隻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拿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裏安歇。不提。
這裏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麵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道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賠不是。”寶釵滿心的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裏整哭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裏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裏說著,便隻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他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麵笑道:“姐姐也得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嚐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嚐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第 三 十 五 回白玉釧親嚐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
這裏林黛玉還自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隻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隻不見鳳姐兒來。心裏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花胡哨:表麵上做給人看,其實隻是敷衍一下。,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麵猜疑,一麵抬頭再看時,隻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隻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肩,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麵。少頃,隻見寶釵、薛姨媽等也進去了。
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麼樣?隻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麼相幹?”紫鵑笑道:“咳嗽得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然是五月裏,天氣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瀟湘館來。
一進院門,隻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雲“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泠泠:清涼。二句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雙文雙文:即《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因她的名字“鶯鶯”文字重複,故謂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雲‘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一麵想,一麵隻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腳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籲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麼記得了?”黛玉便令將架子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隻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薛寶釵來至家中,隻見母親正在梳頭呢。一見他來了,便說道:“你大清早起跑來作什麼?”寶釵道:“我瞧瞧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麵說,一麵在他母親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麵傷心,一麵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屈了,你等我處分他。你要有個好歹,我指望那一個呢?”
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跑了進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隻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酒還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寶釵原是掩麵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像生兒:因形狀如生,故稱像生。這裏指薛蟠做怪樣,故意逗人笑。!我知道你的心裏多嫌我們娘兒兩個,是要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你就心淨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話從那裏說起呢?若這樣,我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妹妹從來不是這樣多心說歪話的人。”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隻會聽見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話就應該的不成?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同他們一處吃酒閑逛,如何?”寶釵笑道:“這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這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隻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隻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多疼妹妹,反教媽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裏說著,眼睛裏禁不起也滾下淚來。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勾起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招著媽哭起來了。”薛蟠聽說,忙收了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哭來?罷,罷,罷,丟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吃。”寶釵道:“我也不吃茶,等媽洗了手,我們就過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隻怕該炸一炸炸:使金銀器物重現光澤。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做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服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麼?”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裏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瞧寶玉,到了怡紅院中,隻見抱廈裏外回廊上許多丫鬟、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裏。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隻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了?”寶玉忙欲欠身,口裏答應著“好些”,又說:“隻管驚動姨娘、姐姐來瞧,我禁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麼,隻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麼吃?回來好給你送來的。”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鳳姐一旁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隻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賈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裏。”一麵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裏麵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麵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了這個,也不認得這是做什麼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那裏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麼麵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的做了一回,他今日怎麼想起來了?”說著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裏,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麼?”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托賴連我也上個俊兒上個俊兒:沾沾光。。”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說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幹,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裏,隻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賬上來領銀子。”婦人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賈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裏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哥兒這麼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若這麼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裏頭,也隻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麵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說,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裏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讚林黛玉的,不想反讚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又把丫頭們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因問:“湯做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麼吃,隻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的。時常他弄了東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隻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