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來。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隻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飺飺:本讀zī,此處讀cènɡ,意同“蹭”。茶吃。這裏並沒你的。”
妙玉剛要去取杯,隻見道婆收了上麵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分瓜瓟斝(bán páo jiǎ):分瓜、瓟均屬葫蘆類植物。斝,古代盛酒器具,圓口,三足。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真字:真體字,即楷體字,也稱正書。王愷:字君夫,西晉東海郯(tán)縣(今山東郯城縣)人,司馬昭的妻弟,極為富有,曾與石崇鬥富。”,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皿喬”點犀皿喬(qiáo):用犀牛角製成的茶具。。妙玉斟了一皿喬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素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隻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蟠虯:蟠,盤屈。虯,古代傳說中無角的小龍。蟠虯,樹如龍蛇之盤屈相糾也。”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遭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隻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隻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玄墓:山名,位於江蘇吳縣(今蘇州)西南,一名袁墓山,又名萬峰山。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鬼臉青:一種深藍綠色瓷釉。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隻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隻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裏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隻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隻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隻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說:“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子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鬟、婆子圍隨著去了,不在話下。這裏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簾子來 , 又使他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裏有信兒,你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各處去逛,眾人也都趕著取笑。
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裏還有個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麼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他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裏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隻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台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裏去的了,隻得認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裏也有扁豆架子?”一麵想,一麵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隻見迎麵忽有一帶水池,隻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裏麵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麵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麵。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隻見有一房門,於是進了房門。隻見迎麵一個女孩兒,滿麵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裏來。”說了,隻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麵想,一麵看,一麵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歎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隻見四麵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裏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隻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麵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隻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麵,見這園裏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見說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的影兒在鏡子裏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麵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麵說,一麵隻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機括:這裏指一觸即動的機關裝置。,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隻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著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裏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掇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裏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麵想,一麵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裏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隻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隻見劉姥姥紮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
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了!並沒弄髒了床帳。”一麵說,一麵用手去撣。襲人驚恐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隻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塊九合香的餅兒,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幹,有我呢。你隨我出來。”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宮裏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麵出去,見了眾人,隻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