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寶玉忙進廳裏,見了賈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寶玉忙趕著與鳳姐兒行禮。賈母、王夫人都說他:“不知道好歹,怎麼也不說聲,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老爺回家來,必告訴他打你!”說著又罵跟的小廝們:“都偏聽他的話,說那裏去就去,也不回一聲兒!”一麵又問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麼?可唬著了?”寶玉隻回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道惱:慰問的意思。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拋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賈母道:“以後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寶玉答應著。因又要打跟的小子們,眾人又忙說情,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慮了,他已經回來,大家該放心樂一回了。”賈母先不放心,自然發狠;如今見他來了,喜且有餘,那裏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飽,路上著了驚怕,反百般的哄他。襲人早過來伏侍。大家仍舊看戲。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荊釵記》:南戲劇本。元·柯丹丘作,現今流傳多為明人改本。寫王十朋與妻錢玉蓮曆經磨難、最後團圓的故事。,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歎的,也有罵的。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 四 十 四 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男祭]:即《荊釵記》第三十五出[時祀]。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裏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做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裏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本來自己懶待坐席,隻在裏間屋裏榻上歪著,和薛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幾上,隨意吃著說話兒,將自己兩桌席麵,賞那沒有席麵的大小丫頭並那應差、聽差的婦人等,命他們在窗外廊簷下也隻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麵幾席是他姊妹們坐。賈母不時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在上麵,你們好生替我待東待東:代東,代東道主招待客人。,難為他一年到頭辛苦。”尤氏答應了,又笑回說道:“他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聽了,笑道:“你不會,等我親自讓他去。”鳳姐兒忙也進來笑說:“老祖宗別信他們的話,我吃了好幾鍾了。”賈母笑著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著敬他。他再不吃,我當真的就親自去了。”尤氏聽說,忙笑著又拉他出來坐下,命人拿了台盞台盞:一種比較大的酒杯。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麼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在我手裏喝一口。”鳳姐兒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後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今兒又體麵,盡力灌喪兩鍾子罷。”鳳姐兒見推不過,隻得喝了兩鍾。接著眾姊妹也來,鳳姐也隻得每人的喝一口。賴大媽媽見賈母尚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個趣兒,領著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隻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麵,今兒當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著真個回去了。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幹。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後又入席。

鳳姐兒自覺酒沉了酒沉了:喝酒過量了。,心裏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隻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尤氏點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後簷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兒便扶著他走。

才至穿廊下,隻見他房裏的一個小丫頭正在那裏站著,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隻裝聽不見,無奈後麵連平兒也叫,隻得回來。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堂,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槅扇關了,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台磯上,命那丫頭子跪下,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了繩子、鞭子來,把那眼睛裏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唬的魂飛魄散,哭著隻管碰頭求饒。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說規規矩矩站住,怎麼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裏無人,所以跑了。”鳳姐兒道:“房裏既沒人,誰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兒在後頭扯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漲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麼?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後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裏,打發我來這裏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鳳姐兒見話中有文章,“叫你瞧著我做什麼?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後疼你;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平兒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麵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房裏的,睡了一會醒了,打發人來瞧瞧奶奶,說才坐席,還得好一會子才來呢。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裏來了。二爺叫我來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來,一徑來家。

剛至院門,隻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索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兒道:“告訴我什麼?”那小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做什麼來著?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幹淨兒!”說著也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躡手躡腳的走至窗前。往裏聽時,隻聽裏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隻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裏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見他倆都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裏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了上來,也並不忖度,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麵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隻氣得幹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做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見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隻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裏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麵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裏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裏,叫道:“你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幹淨!”

正鬧的不開交,隻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戲已散出,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裏,隻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麼了?”鳳姐兒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隻當是有客來了,唬的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和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氣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兒兩下子,問他為什麼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等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

一語未完,隻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後麵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習疼他們,又有母親、嬸母在這裏,斷不至於鬧出事來,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種子,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裏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隻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癡,涎言涎語的還隻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們放在眼睛裏,叫人把他老子叫來!”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裏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兒。賈母笑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裏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了!”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兒我叫他來給你賠不是。你今兒別要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麼背地裏這麼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屈的什麼似的呢,老太太還罵人家!”賈母道:“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魘道的。既這麼著,可憐見的,白受他們的氣。”因叫琥珀來:“你出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兒我叫鳳姐兒給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兒哭的哽咽難抬。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隻管這會子委屈,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正說著,隻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麵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

寶玉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隻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平兒也陪笑說“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那裏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襲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氣急了。”平兒道:“二奶奶倒沒說的,隻是那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況還有我們那糊塗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淚。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麼相幹?”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是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黵了。這裏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麵說,一麵便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水、燒熨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