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服,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兒送你,帶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裏穿罷,別見笑。這盒子裏是你要的麵果子。這包子裏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裏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頑罷。”說著便抽係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金錁子筆錠如意的金錁子:鑄有毛筆和如意的小金銀元寶。“筆錠如意”,諧音為“必定如意”,以求吉祥。來給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幾千聲佛,聽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隻管留下罷。”鴛鴦見他信以為真,仍與他裝上,笑道:“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隻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個成窯鍾子來遞與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那裏說起?我那一世修了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兩件來,與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 又命了一個老婆子, 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劉姥姥拿了東西送出去。” 婆子答應了。 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並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同了寶釵來至蘅蕪苑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下,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是什麼?你隻實說便罷!”黛玉不解,隻管發笑,心裏也不免疑惑起來,口裏隻說:“我何曾說什麼?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是那個上頭的!”黛玉一想,方想起來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與別人,我以後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裏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偷的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偷兒的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隻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蹋了,所以竟不如耕讀、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你我隻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看也罷了,最怕見了這些個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隻有答應“是”的一字。
忽見素雲進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在那裏等著呢。”寶釵道:“又是什麼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裏就知道了。”說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裏。
李紈見了他兩個,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麼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呢。”探春笑道:“也別要怪老太太,都是那個劉姥姥一句話。”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裏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筆法,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得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
李紈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月,他嫌少。你們怎麼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裏,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個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個慢慢的畫’,這落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讚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說隻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行樂:即行樂圖。國畫中表現人物生活行止如飲宴、娛樂等題材的畫。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台,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那裏又用的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麵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麵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隻聽“咕呼”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後來著,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裏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裏間,將鏡袱揭起,照了一照,隻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抿子:輕輕將頭發攏平叫抿一抿。抿子則是用來刷頭發的刷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做針線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的恨的我隻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裏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及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裏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個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他——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台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裏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皴搜:又稱皴擦,國畫中以顯現山石、樹木脈絡、紋理、質感的技法之一。。拿了畫這個,又不托色,又難滃染滃(wěnɡ)染:滃,雲氣湧起。滃染,意指烘托出墨和色彩的效果。,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的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重絹:厚絹。作畫的畫絹,以厚重細密均勻者為佳。,叫相公礬礬:指用明礬水浸畫紙。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泥金泥銀:指金粉和銀粉。,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火龍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得從新再置一分兒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隻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的不過是兩支著色筆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