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道:“你不該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隻是你也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時候我送你些——也隻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麵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隻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絹籮四個、粗絹籮四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隻;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做什麼?”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你那裏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原來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裏還有象牙不成!”一麵說,一麵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隻知說,不知道輕重,做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寶釵原是和他頑,忽聽他又拉扯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廝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
寶玉在旁看著,隻覺更好,不覺後悔頭裏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隻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裏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
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至晚飯後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溫存:殷勤撫慰的意思,這裏引申為休養、休息。了一日,又吃了一劑藥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第 四 十 三 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是什麼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鳳姐來,吩咐他預備給賈政帶去的東西。
正商議著,隻見賈母打發人來請,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們送來的野雞崽子湯,我嚐了一嚐,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裏很受用。”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賈母點頭笑道:“難為他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鹹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隻不對稀飯。”鳳姐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
這裏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請你來,不為別的,初二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生分的似的。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麼想著好,就是怎麼樣行。”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道好頑不好頑?”王夫人笑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麼湊法?”賈母聽說,益發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那府裏珍兒媳婦並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
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沒一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隻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隻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麵的媽媽坐了——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麵,所以尤氏、鳳姐兒等隻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再也有和鳳姐兒好的,有情願這樣的;有畏懼鳳姐兒的,巴不得來奉承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並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的,那裏還拉著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子了,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後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分子來暗裏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依你怎麼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饒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他出了罷。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
鳳姐兒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隻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忙笑道:“倒底是我的鳳姐兒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宗隻把他姐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占一個,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
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說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娘,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眾媽媽聽了,連忙答應。
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幾個人,商議湊了來。”
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會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小丫鬟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還入在這裏頭?”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有了,這是官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
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又該說小看了他們了。”賈母聽了,忙說:“可是呢,怎麼倒忘了他們!隻怕他們不得閑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賈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尤氏因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苦瓠(hù)子:瓠,葫蘆。意為苦命的。做什麼?”鳳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裏,我才和你算賬!他們兩個為什麼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
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餘。賈母道:“一日戲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賈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鳳姐兒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都散出來。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鳳姐房裏來商議怎麼辦生日的話。鳳姐兒道:“你不用問我,你隻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這阿物兒,也特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麼事叫我們去,原來單為這個,出了錢不算,還要我來操心。你怎麼謝我?”鳳姐笑道:“你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麼?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興的這個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要潑出來了。””二人又說了一回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