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丫鬟們回說:“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了他來。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他腳踏上坐了,一麵忙著梳洗,一麵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
正說著,丫鬟們回說:“那府裏太太和姨太太打發人送分子來了。”尤氏笑罵道:“小蹄子們,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的要學那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得了,到了你們嘴裏當正經的說。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待茶,再打發他們去。”丫鬟應著,忙接了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和底下姑娘們的。”尤氏道:“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裏發,一共都有了。”
說著,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隻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鳳姐兒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麵點一點。”說著果然按數一點,隻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你臊鬼呢,怎麼你大嫂子的沒有?”鳳姐兒笑道:“那麼些還不夠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尤氏道:“昨兒你在人跟前做人,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我隻和老太太要去!”鳳姐兒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說著,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平兒會意,因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尤氏笑道:“隻許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兒?”平兒隻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著你主子這麼細致,弄這些錢那裏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裏使去!”
一麵說著,一麵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隻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的喜歡。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時,也把鴛鴦二兩銀子還他,說:“這還使不了呢。”說著,一徑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雲一分也還了他。見鳳姐不在跟前,一時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裏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二人聽說,千恩萬謝的方收了。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先兒:舊時習慣稱算命和說書唱曲的盲藝人為“先兒”。全有,都打點取樂頑耍。李紈又向眾姊妹道:“今兒是正經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隻圖熱鬧,把清雅就丟開了。”說著,便命丫鬟:“去瞧做什麼,快請了來!”丫鬟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眾人聽了,都詫異說:“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塗,不知說話。”因又命翠墨去。一時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了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探春道:“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麼,再沒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
剛說著,隻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兒憑他有什麼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等高興,兩府上下眾人來湊熱鬧,他倒去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襲人歎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起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裏去,就趕回來的。勸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裏的要緊姬妾沒了,也未可知。”李紈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隻是也該回來了。”說著,大家又商議:“咱們隻管作詩,等他回來罰他。”剛說著,隻見賈母已打發人來請,便都往前頭來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命人去接。
原來寶玉心裏有件私事,於頭一日就吩咐茗煙:“明日一早要出門,備下兩匹馬,在後門口等著,不要別人,就要你一個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裏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用找,隻說北府裏留下了,橫豎就來的。”茗煙也摸不著頭腦,隻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子後門等著。天亮了,隻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顛下去了。茗煙也隻得跨馬加鞭趕上,在後麵忙問:“往那裏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裏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頑的地方。”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說著,越性加了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茗煙越發不得主意,隻得緊緊跟著。
一氣跑了七八裏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茗煙道:“這裏可有賣香的?”茗煙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樣?”寶玉想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三樣。”茗煙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茗煙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做什麼使?我見二爺時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個荷包來,摸了一摸,竟有兩塊沉速,心內歡喜:“隻是不恭些。”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於是又問爐炭。茗煙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那裏有?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道:“糊塗東西!若可以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
茗煙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二爺不止用這個呢,隻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往前再走二裏地,就是水仙庵了。”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裏?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麵回頭向茗煙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咱們這一去到那裏,和他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煙道:“別說他是咱們家的香火院,就是平白不認識的廟裏,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隻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裏麵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自古來並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說著早已來至門前。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隻管賞鑒。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寶玉不覺滴下淚來。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寶玉道:“一概不用。”說著,命茗煙捧著爐,出至後院中,揀一塊幹淨地方兒,竟揀不出。茗煙道:“那井台兒上如何?”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台上,將爐放下,茗煙站過一旁。
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茗煙答應,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內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的心事,我沒有不知道的;隻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隻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靈,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嚐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說畢,又磕幾個頭,才爬起來。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說,看人聽見笑話。”茗煙起來收過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我已經和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隨便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我知道今兒咱們裏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常,二爺為此才躲了出來的。橫豎在這裏清淨一天,也就盡到禮了。若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既不吃,這隨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煙道:“這便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還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了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並不是二爺有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單為了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隻你一個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擔不是,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並沒說一日不進城。這已完了心願,趕著進城,大家放心,豈不兩盡其道!”茗煙道:“這更好了。”
說著二人來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寶玉胡亂吃了些,茗煙也吃了,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茗煙在後麵隻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的,手裏提緊著。”一麵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後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房裏,隻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道說:“阿彌陀佛,可來了!把花姑娘急瘋了!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聽說,忙將素服脫了,自去尋了華服換上,問:“在什麼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說:“在新蓋的大花廳上。寶玉聽說,一徑往花廳來,耳內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
剛至穿堂那邊,隻見玉釧兒獨坐在廊簷下垂淚,一見他來,便收淚說道:“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來,都反了!”寶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裏去了?”玉釧兒不答,隻管擦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