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才要回去,隻見一個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來。鳳姐兒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賴嬤嬤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大門上朝上磕了頭了。”李紈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歎道:“我那裏管他們?由他們去罷。前兒在家裏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就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麼大。你那裏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麼寫的?隻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麼個東西來。從小兒三災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麼個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奴才秧子,仔細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麼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隻怕天也不容你!”李紈、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幾年還進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隻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裏,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發的威武了,比先時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你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父親呢,你隻受用你的就完了。閑了坐個轎子進來,和老太太鬥一日牌,說一天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個孩子倒來罷了,又折受我。”說著,一麵吃茶,一麵又道:“奶奶不知道,這些小孩子們全要管的嚴——饒這麼嚴,他們還偷空兒鬧個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來罵一頓,才好些。”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裏。當日老爺小時挨你爺爺的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紮窩子紮窩子:這裏指留戀家庭小天地,不思有所作為。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裏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麼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裏看著、耳朵裏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隻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麼怨的不怕他?你心裏要明白,就喜歡我說這個話;要不明白,嘴裏不好意思,心裏不知怎麼罵我呢!”

正說著,隻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來回事情。鳳姐兒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塗了,正經特來說的話且不說,且說陳穀子爛芝麻的混搗熟混搗熟:說一些別人聽煩了的話。。因為我們小子選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裏擺個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這樣榮耀,就傾了家,我也是願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裏擺幾席酒、一台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日悶;外頭大廳上一台戲,擺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去爭爭光;第二日再請親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裏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隻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賴大家的忙道:“擇了十四的日子。隻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鳳姐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賴大家的笑道:“奶奶說那裏話?奶奶要賞,賞我們三二萬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又叮嚀了一回。

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麼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裏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賴大家的隻得答應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

賴嬤嬤忙道:“什麼事?說給我評評。”鳳姐兒道:“前日我生日,裏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來。兩個女人進來了,他才帶著小幺們往裏抬。小幺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做什麼!”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隻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他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許他吃酒了。”賴大家的答應了。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後他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隻有一半,將那一半又開了單子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必細說。

一日,外麵礬了絹,起了稿子進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裏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常往那裏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於會麵。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複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定省兩次,不免又承歡陪坐閑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量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複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隻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粗忽,也都不苛責。

這日寶釵來看他,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裏走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隻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不是個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隻論好的日子我是怎麼形景,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穀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歎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歎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隻當你心裏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隻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個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老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裏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裏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裏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裏又有買賣、地土,家裏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裏,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裏。”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人,把心裏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裏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隻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隻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歎’司馬牛之歎:司馬牛,名耕,字子牛,孔子的弟子。他曾歎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無)。”後人遂以“司馬牛之歎”婉指沒有兄弟。?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隻怕我們家裏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便(biàn)宜:方便而不煩難的意思。,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口裏的?隻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隻怕你煩了,我且去罷。”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章句:原本指章節和句子。此處意指詩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爇短檠:爇(ruò),燒。檠(qínɡ),燈台,蠟台。,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複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