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隻見寶玉頭上戴著大鬥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裏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麵說,一麵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用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脫了蓑衣,裏麵隻穿半舊紅綾短襖,係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革及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幹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簷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鬥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致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在家裏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鬥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隻剩了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度,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子上嗽個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黛玉道:“我也好了許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寶玉聽說,回手向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一個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戌末亥初:相當於晚上九點左右。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擾的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裏想著了,明兒早起告訴你。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著沒有?”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麵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幹,是明瓦明瓦:古時以蠣殼磨成半透明的薄片,嵌在窗間、燈架上,用以透光,稱之為明瓦。的,不怕雨。”黛玉聽說,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裏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裏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裏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是失了手,也很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個‘剖腹藏珠’剖腹藏珠:剖開肚皮藏珍珠。比喻為物傷身,輕重倒置。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徑去了。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吃完了再送了來。”黛玉道:“回去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悶兒。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麵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麵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蕉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暫且無話。

要知端的——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第 四 十 六 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事,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使的鴛鴦,要他在房裏,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隻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裏就舍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裏,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回避還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樣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胡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裏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我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強,隻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布。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克嗇克嗇:刻薄、吝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左性子:性情執拗,遇事不肯變通。,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裏的話那裏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麵,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裏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做死了。我心裏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隻怕就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方才臨來的時候,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

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裏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做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閑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裏去,從後門出去。

打鴛鴦的臥房前過,隻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裏做針線,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瞧瞧,你紮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麵說,一麵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隻管讚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他。隻見他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兒,青緞掐牙背心,下麵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麵,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裏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去。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臉紅,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裏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人牙子:人販子。舊時稱買賣的中間經紀人為“牙子”即掮客。家出來的不幹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滿府裏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裏頭,就隻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裏。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麵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你又不用說話,隻跟著我就是了。”鴛鴦隻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一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裏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隻管低了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響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積粘:不幹脆,不爽快。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隻管說與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隻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房中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隻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裏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