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賴大的媳婦又進來請。賈母高興,便帶了王夫人、薛姨媽及寶玉姊妹等,到賴大花園中坐了半日。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外麵廳上,薛蟠、賈珍、賈璉、賈蓉並幾個近族的——很遠的也沒來,賈赦也沒來。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串戲:即客串,指非專業演員參加演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竟覺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又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出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

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絲竹管弦,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那賴大之子賴尚榮與他素習交好,故他今日請來作陪。不想酒後別人猶可,獨薛蟠又犯了舊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開完事,無奈賴尚榮死也不放。賴尚榮又說:“方才寶二爺又囑咐我,才一進門雖見了,隻是人多,不好說話,叫我囑咐你,散的時候別走,他還有話說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來,你兩個見了再走,與我無幹。”說著,便命小廝們:“到裏頭找一個老婆子,悄悄告訴:請出寶二爺來。”那小廝去了沒一盞茶時,果見寶玉出來了。賴尚榮向寶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給你,我張羅人去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鍾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麼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放鷹:打獵的別稱。去,離他墳上還有二裏。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裏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茗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的墳可被雨衝壞了沒有?”他說不但不衝,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築了。我隻恨我天天圈在家裏,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呢,你隻心裏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銷。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裏是沒的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幹紮撒著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茗煙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這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道:“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寶玉想了一想:道:“既是這樣,倒是回避他為是。隻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隻別和別人說就是了。”說著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們進去,不必送我。”一麵說,一麵出了書房。

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裏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複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麵,隻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裏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哥,你隻別忙。有你這個哥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

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無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你跟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裏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裏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絕好的孩子:此指孌童,即供人玩弄的少年美男也稱“相幺”或“相姑”。,從沒出過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裏,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裏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

於是二人複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隻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

沒頓飯時工夫,隻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隻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馬隨後趕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的跟來。

湘蓮見前麵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隻聽“鏜”的一聲,頸後好似鐵錘砸下來,隻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挨打,隻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開了果子鋪:形容臉上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就像擺放各種果品的果子鋪一樣。。薛蟠先還要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隻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麵說,一麵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隻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隻如此!我隻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麵說,一麵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隻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隻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麵聽了,一麵皺眉道:“那水髒得很,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說著說著,隻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隻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熏壞了我。”說著丟下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這裏薛蟠見他已去,心內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裏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裏。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隻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隻見薛蟠衣衫零碎,麵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裏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那裏爬的上馬去?賈蓉隻得命人趕到關廂關廂:城門外大街和附近地區。裏,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複賈珍,並說方才形景。賈珍也知為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一遭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忙趕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翻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得去時,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幹人也未必白丟開手,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給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一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眾,仗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遭虧,他改悔些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