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裏記掛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隻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麵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盥漱已畢,隻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廣來。
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鬆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花開的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隻見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
寶玉來至蘆雪廣,隻見丫鬟、婆子正在那裏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廣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麵都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寶玉聽了,隻得回來。
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來,圍著大紅猩猩氈鬥篷,戴著觀音兜,扶著小丫頭,後麵一個婦人打著青綢油傘。寶玉知他往賈母處去,便立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裏間房內梳洗更衣。
一時眾姊妹來齊,寶玉隻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隻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爪兒忙忙的咽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便叫:“留著鹿肉,與他們晚上吃。”鳳姐忙說:“還有呢”,方才已經吩咐了,留著呢。”史湘雲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裏弄著,又頑又吃。”寶玉聽了,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去。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廣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了一處;若到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隻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幹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裏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隻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李紈等忙出來,找著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裏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幹。這麼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寶玉笑道:“沒有的事,我們燒著吃呢。”李紈道:“這還罷了。”隻見老婆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糸蒙來。李紈道:“仔細割了手,不許哭!”說著,同探春進去了。
鳳姐打發了平兒來回複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那裏肯放?平兒也是個好頑的,素日跟著鳳姐兒,不能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頑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鐲子,三個圍著火爐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聞聞,香氣這裏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著,也找了他們來。李紈也隨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麵吃,一麵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隻見寶琴披著鳧靨裘鳧靨裘:用野鴨頭部毛皮拚麵兒的皮衣。鳧(fú),野鴨。靨(yè),頰部。站在那裏笑。湘雲笑道:“傻子,過來嚐嚐。”寶琴笑說:“怪髒的。”寶釵道:“你嚐嚐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
一時鳳姐兒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走罷。”小丫頭去了一時,隻見鳳姐也披了鬥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著也湊著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裏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廣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廣一大哭!”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子扌塞上些,以完此劫。”
說著,吃畢,洗漱了一回。平兒帶鐲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你們隻管作詩去,我們也不用找,隻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著又問:“你們今兒作什麼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裏還該作些燈謎兒,大家頑笑。”眾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趕著作幾個好的,預備正月裏頑。”說著,一齊來至地炕屋內,隻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隻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麵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大會作詩,我隻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製春燈謎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製春燈謎第 五 十 回蘆雪廣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製春燈謎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閹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後按次各各開出。鳳姐兒說道:“既是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眾人都笑說道:“更妙了!”寶釵便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與他聽。鳳姐兒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隻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隻管幹正事去罷。”鳳姐兒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了一夜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眾人聽了,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鳳姐和李嬸、平兒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這裏李紈便寫了:
一夜北風緊,
自己聯道:
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
香菱道:
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
探春道:
無心飾萎苕。價高村釀熟,
李綺道:
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
李紋道:
陽回鬥轉杓。寒山已失翠,
岫煙道:
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
湘雲道:
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
寶琴道:
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
寶玉道:
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
寶釵道:
誰家碧玉簫?鼇愁坤軸陷,
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寶釵命寶琴續聯,隻見湘雲起來道:
龍鬥陣雲銷。野岸回孤棹,
寶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
湘雲那裏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
寶釵連聲讚好,也便聯道:
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
黛玉忙聯道:
翦翦舞隨腰。煮芋成新賞,
一麵說,一麵推寶玉,命他聯。
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那裏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
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
湘雲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一麵隻聽寶琴聯道:
林斧不聞樵。伏象千峰凸,
湘雲忙聯道:
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聚,
寶釵與眾人又忙讚好。探春又聯道:
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
湘雲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道:
空山泣老鴞。階墀隨上下,
湘雲忙丟了茶杯,忙聯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
黛玉聯道:
繽紛入永宵。誠忘三尺冷,
湘雲忙笑聯道:
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
寶琴也忙笑聯道:
狂遊客喜招。天機斷縞帶,
湘雲又忙道:
海市失鮫綃。
林黛玉不容他再說,接著便道:
寂寞對台榭,
湘雲忙聯道:
清貧懷簞瓢。
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漸沸,
湘雲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
煮酒葉難燒。
黛玉也笑道:
沒帚山僧掃,
寶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湘雲笑的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到底說的什麼?”湘雲喊道:
石樓閑睡鶴,
黛玉笑的握著胸口,高聲嚷道:
錦罽暖親貓。
寶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銀浪,
湘雲忙聯道:
霞城隱赤標。
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
寶釵笑稱好,也忙聯道:
淋竹醉堪調。
寶琴也忙道:
或濕鴛鴦帶,
湘雲忙聯道:
時凝翡翠翹。
黛玉又忙道:
無風仍脈脈,
寶琴又忙笑聯道:
不雨亦瀟瀟。
湘雲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隻是笑。黛玉還推他往下聯,又道:“你也有才盡之時。我聽聽還有什麼舌根嚼了!”湘雲隻伏在寶釵懷裏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伏你!”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眾人笑道:“倒是你說罷。”
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李紈聽了,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
欲誌今朝樂,
李綺收了一句道:
憑詩祝舜堯。
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腳的字,剩的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雲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
李紈笑道:“逐句評去都還一氣,隻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隻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得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花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湘雲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的酒,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一杯,冒雪而去。
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說:“是。”一麵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花,因又笑道:“回來該詠紅梅了。”湘雲忙道:“我先作一首。”寶釵忙道:“今日斷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閑著,也沒趣。回來還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個主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著聯的少的人作紅梅。”寶釵笑道:“這話是極。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雲兒三個人也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隻讓他三個作才是。”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作罷。”寶釵隻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紅’字,你們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兒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雲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眾人問何題目,湘雲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