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社裏一定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還隻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隻見幾個小丫頭並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那裏的話?你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妹;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徑去了。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妹來了不成?”李紈也笑道:“我們嬸子又上京來了不成?他們也不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事!”大家納悶。來至王夫人上房,隻見烏壓壓一地的人。
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見李紈之寡嬸帶著兩個女兒——大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從弟從弟:堂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後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
於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麵敘些家常,一麵收看帶來的禮物,一麵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離別之情。黛玉見了,先是歡喜;次後想起眾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個親眷,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隻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麵說,一麵自笑自歎。襲人見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微微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一語未了,隻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道:“咱們的詩社可興旺了!”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你一高興起詩社,所以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隻一件,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問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裏再尋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逼著太太認了幹女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這話果然麼?”探春道:“我幾時說過謊?”又笑道:“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兒些,才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幾天,他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裏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雲沒來,顰兒剛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著雲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顰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閑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裏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裏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們,在園子裏住下,咱們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聽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喜歡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來。”說著,兄妹兩個一齊往賈母處來。
果然王夫人已認了寶琴作幹女兒,賈母歡喜非常,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賈母便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裏住幾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邢夫人便將岫煙交與鳳姐兒。
鳳姐兒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幹。從此後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兒亦照迎春的月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兒冷眼掂掇,岫煙心性、為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又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隻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來。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因舍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雲執意不肯,隻要與寶釵一處住,因此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李紈為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三個。敘起年庚,除李紈與鳳姐兒年紀最長,他十一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弟”“兄”“姊”“妹”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隻想作詩,又不敢十分羅唕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裏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隻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裏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韋蘇州:即唐代詩人韋應物,他曾任蘇州刺史。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溫八叉:唐代詩人、詞人溫庭筠,他文思敏捷,精於音律。每入試,押官韻,八叉手而成八韻,故時號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李義山:唐代詩人李商隱,字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笑起來。
正說著,隻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鬥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裏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裏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做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裏來,這兩處隻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裏,若太太在屋裏,隻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裏,你別進去,那屋裏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隻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正說著,隻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隻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裏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屈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
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隻是他!”口裏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裏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
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隻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回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隻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個摸不著頭緒。”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隻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隻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裏隻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裏起疑,豈有眼淚會少的?”正說著,隻見他屋裏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鬥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
一語未了,隻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隻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鬥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
一時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麵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內外發燒:裏、麵均為皮毛。大褂子,頭上戴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裏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裏頭打扮的。”一麵說,一麵脫了褂子。隻見他裏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裉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裏麵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膁褶子,腰裏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麀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他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湘雲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湊個社,又替他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隻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眾人看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裏雖好,又不如蘆雪廣廣:庭。《莊子·田子方》:“是求馬於廣肆也。”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廣,庭也。”此字有的版本作“庭”,有的作“庵”。底本均作“廣”,亦可通。好。我已經打發人火龍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裏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裏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再總拿出五六兩銀子來也盡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裏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大家又閑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當日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