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係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打一物。

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了一個,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提防。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是:

馬錄馬耳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鼇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欲念時,寶琴走過來,笑道:“我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跡不少。我今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跡,作了十首懷古的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

要知端的——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藥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藥第 五 十 一 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藥眾人聞得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跡為題,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著看時,隻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喧闐(xuān tiàn):聲音喧嘩,噪雜。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交趾交趾:古地名,本指五嶺以南一帶地區,漢置交趾郡 ,轄境相當今廣東、廣西大部和越南的北部、中部,東漢末改為交州。懷古其二

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鍾山懷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淮陰淮陰:秦置縣,元、明、清為清河縣。漢高祖劉邦封韓信為淮陰侯即此地。懷古其四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其五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隻緣占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桃葉渡:渡口名,在南京秦淮河畔。相傳因東晉王獻之在此作歌送其妾桃葉而得名。懷古其六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塚青塚:漢王昭君墓,在內蒙呼和浩特市南,相傳塚上草色常青,故名。懷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漢家製度誠堪歎,樗櫟應漸萬古羞。

馬嵬馬嵬:馬嵬驛,在今陝西省興平縣馬嵬鎮。安史之亂,唐玄宗西逃,在馬嵬驛,軍隊嘩變,殺楊國忠,楊貴妃也被縊殺而死。懷古其八

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隻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東寺蒲東寺:即《西廂記》中的普救寺,因位於山西蒲津縣之東,故又稱蒲東寺。懷古其九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梅花觀:湯顯祖《牡丹亭》中虛構的廟宇,柳夢梅在此觀與杜麗娘鬼魂相聚。懷古其十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眾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裏,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李紈又道:“況且他原是到過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些古跡來,以愚惑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單是關夫子關夫子:即關羽,又稱關公、關帝。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為人,隻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廣輿記》:地理書名。明代人應陽撰。該書係仿《大明一統誌》體例,參酌曆代史籍和地方誌而作。後由清人蔡方炳加以增補,名為《增訂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些名望的,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跡更多。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隻管留著。”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今日天短,不覺又是前頭吃晚飯之時,一齊前來吃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王夫人聽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一麵就叫了鳳姐兒來,告訴了鳳姐兒,命酌量去辦理。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著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著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才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著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著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著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兒,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麵穿著青緞灰鼠褂。鳳姐兒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隻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隻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風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你做的時節,我再做罷,隻當你還我一樣。”眾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裏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裏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鳳姐兒笑道:“太太那裏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麵。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眾人聽了,都歎說:“誰像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一麵說,一麵隻見鳳姐兒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隻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裏的夾包袱,裏麵隻包著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鳳姐兒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子裏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去。這件我順手拿了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就隻他穿著那件舊氈子鬥篷,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鳳姐兒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眾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隻以東西為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裏還敢這樣了?”鳳姐兒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著,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隻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人家的鋪蓋和梳頭的家夥。”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們自然也知道這裏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囑咐了。”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裏,總叫他們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著,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隻怕不來家,你們素日知道那大丫頭們,那兩個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裏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著,別由著寶玉胡鬧。”兩個嬤嬤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裏,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著帶管上夜的。”鳳姐兒聽了,點頭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兒說:“襲人之母業已停床,不能回來。”鳳姐兒回明了王夫人,一麵著人往大觀園去取她的鋪蓋、妝奩。

寶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晴雯隻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給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此時寶玉正坐著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消息消息:即前文所說“劃子”,也稱銷子。,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都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湯婆子:一種放在被中取暖的扁壺,今稱曖水袋。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裏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這個話,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這裏,叫麝月在你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的外邊。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的!”麝月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幹?”因問:“做什麼?”寶玉要吃茶。麝月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兒。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著。”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手,先倒了一鍾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槅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涮了一涮,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隻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吃過,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著你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隻管去。”一麵說,一麵便嗽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