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語未了,隻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裏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裏有許多話,隻是口裏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麵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複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裏好些,隻咳嗽了兩遍,卻隻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麵說,一麵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
一語未了,隻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些了?”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麵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隻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裏,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麼說呢。”
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了,才命秋紋、檀雲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隻怕有雪,穿那一套氈子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兒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製紫薑法製紫薑:指用正宗的方法製作的小菜。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麵向裏,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麼?”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雲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隻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囉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
寶玉答應了,便出來,隻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寶玉隻得到了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後,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了,隻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遭蹋了他。”賈母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遭蹋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隻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六個人,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幾個“是”,忙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啟、李貴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走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隻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隻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樣靈藥?你隻靜養幾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裏鑽沙鑽沙:比喻小丫頭們像魚鑽進沙裏似的找不著了。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隻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裏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裏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隻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一丈青:一種兼帶挖耳杓的細長簪子。,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隻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
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的?這會子鬧什麼?”晴雯便命人叫宋媽媽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麵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罵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媽媽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隻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去,晚也去,帶了去,早清淨一日。”
宋媽媽聽了,隻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來見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麼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隻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幹。”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裏,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聽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
麝月忙道:“嫂子,你隻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閑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麵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成年家隻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裏頭的規矩。這裏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裏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