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裏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就和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媳婦回說開戲,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叫他們且歇歇去罷,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台上唱兩出,給他們瞧瞧。”媳婦聽了,答應了出來,忙得一麵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麵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
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帶出,隻留下小孩兒們。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估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隻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裏,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等唱什麼?剛才八出《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這薛姨太太、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兒們,卻比大班子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隻要提琴,至於管簫和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這也使得,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一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薛姨媽喜的都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他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頑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隻用這兩出,叫他們聽個疏異疏異:意謂聽個新鮮的意思。罷了。若省一點力,我可不依!”文官等答應了出來,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都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在虧他!我也看過幾百班戲,從沒見不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隻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指湘雲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便命個媳婦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裏,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春喜上眉梢:即“擊鼓傳梅”的吉利說法,“梅”與“眉”諧音。的酒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忙命人取了一麵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若到誰手裏住了,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豈不沒意思?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不如誰輸了誰說個笑話罷。”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最是他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今兒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出去,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命將些湯點果菜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大家嗬嗬一笑,賈母也笑了。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該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隻是這笑話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姐兒的還好還多,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兒。”賈母笑道:“並沒什麼新鮮發笑的,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罷了。”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裏孝順,隻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隻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眾人聽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裏來。燒了香,九個人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隻見孫行者駕著筋鬥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歎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裏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裏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不在好歹,隻要對景就發笑。”說著又擊起鼓來。
小丫頭子們隻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暗號。須臾傳至兩遍,剛到了鳳姐兒手裏,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逗的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數貧嘴,又不知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他往下說,隻覺冰冷無味。史湘雲看了他半日。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隻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擀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先一個怎麼樣?也該說完。”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囉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裏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複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手帕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貧嘴了!”一麵說,一麵吩咐道:“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
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皆係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樣花炮。林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中。薛姨媽摟著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內。鳳姐兒笑道:“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撒嬌了,聽見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起來!”鳳姐兒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裏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說話之間,外麵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放罷,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了滿台錢,命那孩子們滿台搶錢取樂。
又上湯時,賈母說道:“夜長,覺的有些餓了。”鳳姐兒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兒忙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鳳姐兒又忙道:“還有杏仁茶——隻怕也甜。”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又命人撤去殘席,外麵另設上各種精致小菜。大家隨便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幾家,賈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凡諸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怕拘束,不會,自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三人料理。連寶玉隻除王子騰家去了,餘者亦皆不會,隻說賈母留下解悶。所以倒是家下人家來請,賈母可以自便之處,方高興去逛逛。
閑言不提,且說當下元宵已過——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第 五 十 五 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且說元宵已過,隻因當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嬪妃皆為之減膳謝妝,不獨不能省親,亦且將宴樂俱免。故榮府今歲元宵亦無燈謎之集。
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小月:小產、流產。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麼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他隻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許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隻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係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複添了下紅之症。他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麵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王夫人隻令他好生服藥調養,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遺笑於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複舊如常。誰知一直服藥、調養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複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後話。
如今且說目今王夫人見他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他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裏睡覺,夜裏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他們還有個懼怕,如今他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有不好,你隻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隻得答應了。
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雲亦因時氣所感,亦臥病於蘅蕪苑,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來往回話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於午錯方回房。這三間廳原係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之後也用不著了,每日隻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隻不過略略的鋪陳了,便可他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呼皆隻叫:“議事廳”兒。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隻三四日後,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隻不過是言語沉靜,性情和順而已。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係榮、寧非親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於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差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裏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性連夜裏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