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等見他說的懇切,又想他素日因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道:“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我們這裏搜剔小遺,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蠱多妒多蠱(ɡǔ)多妒:居心歹毒,多所猜疑和妒忌。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一般。豈可不商議了行?”平兒笑道:“既這樣,我去告訴一聲。”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說:“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與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一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裏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頑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眾婆子隻得去接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個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繕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人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家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頑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一按時加些培植,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隻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探春笑道:“原來如此。隻是弄香草的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曬幹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頑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寶釵笑道:“我才讚你,你到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都問:“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裏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茗煙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鶯兒的娘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至公,於事又甚妥。”李紈、平兒都道:“是極。”探春笑道:“雖如此,隻怕他們見利忘義。”平兒笑道:“不相幹,前兒鶯兒還認了葉媽做幹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同斟酌出幾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麵遣人送出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麵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憑你們采取了去取利,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來: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裏,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裏有氣,隻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賬,他們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裏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如今這園子裏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到年終歸賬,竟歸到裏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裏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裏的人的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賬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得下四百兩銀子。”

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雖然還有敷餘的,但他們既辛苦鬧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貼補貼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頭賬房裏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裏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裏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裏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裏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裏幾十個老媽媽們,若隻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隻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隻叫他拿出若幹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裏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性說破了:你們隻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裏卻都不服,隻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賬房受轄製,又不與鳳姐兒去算賬,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幹貫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的也聽見每年終又無故得分錢,也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貼補的,我們怎麼好‘穩坐吃三注’穩坐吃三注:三注,賭博時在上門、下門、天門三處押寶。這裏意思是不出力即可得到好處。的?”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隻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聽見,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隻顧了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麼一所大花園,都是你們照看,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遵矩的,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番。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麵?他們如何得來作踐?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大家齊心把這園裏周全得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裏豈不敬伏?也不枉替你們籌畫些進益了。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又可以省無益之費,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家人都歡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隻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裏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也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回了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也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賞封賞男人,隻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

一語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待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日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故令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今年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隻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了人家沒有?”四人道:“尚沒有呢。”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

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是跟著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得白,老太太便叫他作寶玉。”賈母便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紈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像是有一個的。隻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得不真了。”賈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裏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隻道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了呢!”一麵說,一麵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隻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裏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隻管沒裏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人客,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以無人見了不愛,隻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裏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

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