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裏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多,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麼罕事,故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蘅蕪苑去看湘雲病去,將這話告訴。史湘雲說:“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裏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隻當是陽虎陽虎:即陽貨,春秋魯人,為季氏家臣。據說他與孔子長得很像,匡人很恨他。孔子過匡地時,匡人把孔子誤認為陽虎,圍困了他好幾天。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相如與司馬相如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隻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幹。”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並未目睹。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更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幹人?”隻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寶玉隻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家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幹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裏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裏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塗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麵想,一麵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更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台磯,進入屋內,隻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頑耍的。隻見榻上那個少年歎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歎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隻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隻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裏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裏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裏。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裏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隻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裏?”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裏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麵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裏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裏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不定,那裏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頑的,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
一語未了,隻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第 五 十 七 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話說寶玉聽王夫人喚他,忙至前邊來。原來是王夫人要帶他拜甄夫人去。寶玉自是歡喜,忙去換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裏。見其家中形景,自與榮、寧不甚差別,或有一二稍盛者。細問,果有一寶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寶玉方信。因晚間回家來,王夫人又吩咐預備上等的席麵,定名班大戲,請過甄夫人母女。後二日,他母女便來作辭,回任去了。無話。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裏做針黹,便來問他:“昨日夜裏咳嗽可好了?”紫鵑道:“好些了。”寶玉笑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麵說,一麵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麵隻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著,看天風饞風饞:喻指初春天的風仍有幾分寒意,容易侵入人體肌骨而致病。,時氣又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隻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隻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像澆了一盆冷水一般,隻瞅著竹子發了一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怔怔的走了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忽扭項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出神,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裏作什麼?春天凡有殘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裏作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麼來找我?你難道不是女孩兒?他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了!”雪雁聽了,隻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隻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將人參交與紫鵑。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麼呢?”雪雁道:“也歇中覺,所以等了這半日。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房裏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隻當有什麼話說,原來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緞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衣裳,往髒地方兒去恐怕弄髒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髒了也是小事,隻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麼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了:‘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著,更費了大事,誤了你老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道:“你這個小東西子,倒也巧!你不借給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這會子就下去了,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這會子就去的,隻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點頭。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聽了,忙問:“在那裏?”雪雁道:“在沁芳亭後頭桃花底下呢。”
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又囑咐雪雁:“好生聽叫,若問我,答應我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裏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紫鵑也便挨他坐著。寶玉笑道:“方才對麵說話你尚走開,這會子如何又來挨著我坐著?”紫鵑道:“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兄妹兩個正說話,趙姨娘一頭走了進來——我才聽見他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總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寶玉道:“也沒什麼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隻管和他要,太也托實托實:實心眼兒,含有不識相的意思。。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個風聲,隻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告訴他的,竟沒告訴完了他。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道:“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麼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寶玉笑道:“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紫鵑道:“在這裏吃慣了,明年家去,那裏有這些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往那個家去?”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道:“你又說白話。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就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可見是扯謊。”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單你們賈家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隻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裏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裏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裏呢。”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紫鵑看他怎樣回答,隻不作聲。
忽見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誰知道在這裏!”紫鵑笑道:“他這裏問姑娘的病症。我告訴了他半日,他隻不信。你倒拉他去罷。”說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漲,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隻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眾人見他這般,一時忙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便差人出去請李嬤嬤。
一時李嬤嬤來了,看了半日,問他幾句話,也無回答;用手向他脈門摸了摸,嘴唇人中上邊著力掐了兩下,掐的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覺疼。李嬤嬤隻說了一聲:“可了不得了!”“呀”的一聲,便摟著放聲大哭起來。急的襲人忙拉他說:“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麼先哭起來?”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襲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請他來看,如今見他這般一說,都信以為實,也都哭起來。
晴雯便告訴襲人,“方才……如此這般。”襲人聽了,便忙到瀟湘館來,見紫鵑正伏侍黛玉吃藥,也顧不得什麼,便走上來問紫鵑道:“你才和我們寶玉說了些什麼?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說著,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見襲人滿麵急怒,又有淚痕,舉止大變,便不免也慌了,忙問:“怎麼了?”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嬤嬤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嬤嬤都說不中用了,那裏放聲大哭。隻怕這會子都死了!”黛玉一聽此言,李嬤嬤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了。“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麵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紫鵑哭道:“我並沒說什麼,不過是說了幾句頑話,他就認真了。”襲人道:“你還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頑話都要認了真的。”黛玉道:“你說了什麼話,趁早兒去解說,他隻怕就醒過來了。”紫鵑聽說,忙下了床,同襲人到了怡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