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來,忙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囑咐,隻得應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如今薛姨媽既定了邢岫煙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煙去住,賈母因說:“這又何妨?兩個孩子又不能見麵,就是姨太太和他一個大姑子、一個小姑子,又有何妨?況且都是女兒,正好親香呢。”邢夫人方罷。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麵之遇,大約二人心中也皆如意。隻是邢岫煙未免比先時拘泥了些,不好與寶釵姊妹共處閑語;又兼湘雲是個愛取戲的,更覺不好意思。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寶釵自見他時,見他家業貧寒,二則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於女兒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過是臉麵之情,亦非真心疼愛;且岫煙為人雅重,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他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閨閣中家常一應需用之物,或有虧乏,無人照管,他又不與人張口,寶釵倒暗中每相體貼接濟——也不敢與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閑話之故耳。如今卻出人意料之外,奇緣作成這門親事。岫煙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後方取薛蝌。有時岫煙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這日,寶釵因來瞧黛玉,恰值岫煙也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寶釵含笑喚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塊石壁後,寶釵笑問他:“這天還冷的很,你怎麼倒全換了夾的?”岫煙見問,低頭不答。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岫煙道:“他倒想著不錯日子給。因姑媽打發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麼,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兒,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個老實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東西,他雖不說什麼,他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裏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裏,卻不敢很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的把綿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
寶釵聽了,愁眉歎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進來。若是在這裏,琴兒過去了,好再商議你這事。離了這裏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斷不敢先娶親的。如今倒是一件難事,再遲兩年,又怕你熬煎出病來。等我和媽再商議,有人欺負你,你隻管耐些煩兒,千萬別自己熬煎出病來。不如把那一兩銀子明兒也越性給了他們,倒都歇心。你以後也不用白給那些人東西吃,他尖刺讓他們去尖刺,很聽不過了,各人走開。倘或短了什麼,你別存那小家兒女氣,隻管找我去——並不是作親後方如此,你一來時咱們就好的。便怕人閑話,你打發小丫頭悄悄的和我說去就是了。”岫煙低頭答應了。
寶釵又指他裙上一個碧玉珮問道:“這是誰給你的?”岫煙道:“這是三姐姐給的。”寶釵點頭笑道:“他見人人皆有,獨你一個沒有,怕人笑話,故此送你一個。這是他聰明細致之處。但還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隻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岫煙笑道:“姐姐既這樣說,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寶釵忙笑道:“你也太聽說了!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著,他豈不疑心?我不過是偶然提到這裏,以後知道就是了。”岫煙忙又答應,又問:“姐姐此時那裏去?”寶釵道:“我到瀟湘館去。你且回去,把那當票叫丫頭送來,我那裏悄悄的取出來,晚上再悄悄的送給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風搧了事大。但不知當在那裏了?”岫煙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笑道:“這鬧在一家去了!夥計們倘或知道了,好說‘人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岫煙聽說,便知是他家的本錢,也不覺紅了臉一笑。二人走開。
寶釵就往瀟湘館來。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閑話呢。寶釵笑道:“媽多早晚來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媽道:“我這幾天連日忙,總沒來瞧瞧寶玉和他。所以今兒瞧瞧他兩個,都也好了。”黛玉忙讓寶釵坐了,因向寶釵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麼想的到姨媽和大舅母又作一門親家?”薛姨媽道:“我的兒,你們女孩家那裏知道?自古道:‘千裏姻緣一線牽’。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注定,暗裏隻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比如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寶釵道:“惟有媽,說動話就拉上我們!”一麵說,一麵伏在他母親懷裏笑說:“咱們走罷。”
黛玉笑道:“你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薛姨媽用手摩弄著寶釵,歎向黛玉道:“你這姐姐,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有了正經事就和他商量,沒了事幸虧他開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聽說,流淚歎道:“他偏在這裏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刺我的眼!”寶釵笑道:“媽,瞧他輕狂,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姐姐你傷心了,你不知我心裏更疼你呢!你姐姐雖沒了父親,到底有我,有親哥哥,這就比你強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說,心裏很疼你,隻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你這裏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作人可配人疼,隻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媽既這麼說,我明日就認姨媽做娘,姨媽若是棄嫌不認,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媽道:“你不厭我,就認了才好。”寶釵忙道:“認不得的!”黛玉道:“怎麼認不得?”寶釵笑問道:“我且問你,我哥哥還沒定親事,為什麼反將邢妹妹先說與我兄弟了,是什麼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屬相、生日不對,所以先說與兄弟了。”寶釵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經相準了,隻等來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來。我方才說你認不得娘,你細想去。”說著,便和他母親擠眼兒發笑。黛玉聽了,便也一頭伏在薛姨媽身上,說道:“姨媽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媽忙也摟他笑道:“你別信你姐姐的話,他是頑你呢。”寶釵笑道:“真個的,媽明兒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婦,豈不比外頭尋的好?”黛玉便夠上來要抓他,口內笑說:“你越發瘋了!”
薛姨媽忙也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因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哥遭蹋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四角俱全:意為完美無缺。?”林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隻打你!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幹?”後來見了這樣,也笑起來,說:“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屋內婆子、丫鬟都笑起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閑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一語未了,忽見湘雲走來,手裏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個賬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認得。地下婆子們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奇貨!這個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就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忙折了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定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該急的他們找。那裏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人都笑道:“真真是個呆子,連個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歎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裏知道這個?那裏去有這個?便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小姐們看了,也都成了呆子。”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此刻寶玉他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隻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湘雲、黛玉二人聽了,方笑道:“原來為此。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眾人笑道:“這又呆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
薛姨媽因又問:“是那裏拾的?”湘雲方欲說時,寶釵忙說:“是一張死了沒用的,不知那年勾了賬的,香菱拿著哄他們頑的。”薛姨媽聽了此話是真,也就不問了。一時人來回:“那府裏大奶奶過來請姨太太說話呢。”薛姨媽起身去了。
這裏屋內無人時,寶釵方問湘雲何處拾的。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與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裏,隻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裏,所以拿來大家認認。”黛玉忙問:“怎麼,他也當衣裳不成?既當了,怎麼又給你去?”寶釵見問,不好隱瞞他兩個,遂將方才之事都告訴了他二人。黛玉便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不免感歎起來。史湘雲便動了氣,說:“等我問著二姐姐去!我罵那起老婆子、丫頭一頓,給你們出氣,何如?”說著便要走。寶釵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發瘋了!還不給我坐著呢!”黛玉笑道:“你要是個男人,出去打一個報不平兒的。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荊軻、聶政:荊軻,戰國時衛人。燕太子丹密派他刺秦始皇,荊軻詐稱獻督亢地圖,圖窮匕首見,刺秦王未果被殺。聶政,戰國時韓人。嚴仲子與韓相俠累有仇,求聶政刺殺俠累。聶政在母親去世後,獨行仗劍刺殺了俠累,然後毀形自盡。?真真好笑!”湘雲道:“既不叫我問他去,明兒也把他接到咱們苑裏一處住去,豈不好?”寶釵笑道:“明日再商量。”說著,人報:“三姑娘四姑娘來了。”三人聽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第 五 十 八 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揆:推測,揣度。癡理話說他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家說笑了一會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