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製。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大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曰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的功夫,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寧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少不得又大家計議,便報了尤氏產育,將他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體。因又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妹、丫鬟。薛姨媽隻得也挪進園來。因寶釵處有湘雲、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女雖去,然有時亦來住三五日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與他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家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來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習也最憐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來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隻不過照管他姊妹,禁約得丫頭輩,一應家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亦不肯亂作威福;且他家內上下也隻剩他一個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榮、寧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並兩處執事人等或有人跟隨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踩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暫權執事者竊弄威福。榮府隻留得賴大並幾個管事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幾個人已去,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隻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也難備述。
又見各官宦家,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發那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盡可留著使喚,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家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費,令他們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裏都是有這個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他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喚,大了,配了咱們家的小廝們了。”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他們的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當。若不叫上他們的父母親人來,隻怕有混賬人頂名冒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尤氏等又遣人告訴了鳳姐兒。一麵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注冊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麵問,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隻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舍的。所願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聽了,隻得留下。將願去的四五人皆令其幹娘領回家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將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將大花麵葵官送了湘雲,將小花麵豆官送了寶琴,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野鳥出籠,每日園中遊戲。眾人皆知他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天便去了,先到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早祭已畢,方退至下處,用過早飯,略歇片刻,複又入朝,待中、晚二祭完畢,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家廟裏,乃比丘尼焚修,房舍極多極淨。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麵細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中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閑空,多在園中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眾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幹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淩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禮者多,因此眾婆子無不含怨,隻是口中不敢與他們分爭。如今散了學,大家稱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眾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廝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幾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病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丟下粥碗就睡,存在心裏。”寶玉聽說,隻得拄了一支拐杖,靸著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烏刂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種藕。香菱、湘雲、寶琴與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眾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家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著,寶玉便也坐下,看著眾人忙亂了一回。湘雲因說:“這裏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隻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麵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隻管對杏流淚歎息。正悲歎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公冶長:孔子弟子,相傳他善解鳥語。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了?”
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隻見藕官滿麵淚痕,蹲在那裏,手裏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與誰燒紙錢?快不要在這裏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姓名,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隻不作一聲。寶玉數問不答。
忽見一婆子惡恨恨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奶奶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辱沒了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尺寸地方兒:意為講規矩的地方。這裏指貴族府第的內宅。。”指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麼阿物兒,跑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在這裏。我隻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
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隻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說,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讚。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衝了,你還要告他去!藕官,隻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意來衝神祗,保佑我早死!”藕官聽了,益發得了主意,反倒拉著婆子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爺若回了老太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們去,就說是二爺祭神,我看錯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去了,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叫我來帶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罷,就說我已經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寶玉想一想,方點頭應允。那婆子隻得去了。
這裏寶玉問他:“到底是為誰燒紙?我想來若是為父母、兄弟,你們皆煩人外頭燒過了;這裏燒這幾張,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裏的芳官並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隻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麵說,你隻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隻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益發瘦的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隻得回來。因記掛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隻得耐著。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幹娘去洗頭。他幹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了後,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般,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幹娘羞愧變成惱,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甚麼好人,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小崽子,也挑幺挑六,鹹嘴淡舌,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說。”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是,會兩出戲,倒像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裏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要作踐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襲人道:“他一個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裏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裏,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