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幹娘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花掰花掰:瞎說。我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把,芳官便哭起來。寶玉便走出,襲人忙勸:“作什麼?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幹娘說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己臊,還有臉打他?他要還在學裏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場我,我就打得他!”

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子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裏,誰在主子屋裏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閑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閑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裏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幹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寶玉恨的用拄杖敲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

那芳官隻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發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是這麼鬆怠怠的。”寶玉道:“他這本來麵目極好,倒別弄緊襯了。”晴雯過去拉了他,替他洗淨了發,用手巾擰幹,鬆鬆的挽了一個慵妝髻慵妝髻:一種蓬鬆而偏垂一邊的發髻。,命他穿了衣服,過這邊來了。

接著司內廚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小丫頭聽了,進來問襲人。襲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陣,也沒留心聽鍾幾下了。”晴雯道:“那勞什子又不知怎麼了,又得去收拾了。”說著,便拿過表來瞧了一瞧,說:“略等半鍾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頭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氣,芳官也該打幾下。昨兒是他擺弄了那墜子,半日就壞了。”說話之間,便將食具打點現成。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隻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鹹菜鬧到多早晚?”一麵擺好,一麵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好燙!”襲人笑道:“菩薩,能幾日不見葷,饞的這樣起來?”一麵說,一麵忙端起輕輕用口吹。因見芳官在側,便遞與芳官,笑道:“你也學著些伏侍,別一味呆憨呆睡。口勁輕著,別吹上唾沫星兒。”芳官依言,果吹了幾口,甚妥。

他幹娘也忙端飯在門外伺候——向日芳官等一到時,原從外邊認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這幹婆子原係榮府三等人物,不過令其與他們漿洗,皆不曾入內答應,故此不知內幃規矩。今亦托賴他們,方入園中,隨女歸房。這婆子先領過麝月的排場,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認他做幹娘,便有許多失利之處,故心中隻要買轉他們。今見芳官吹湯,便忙跑進來,笑道:“他不老成,仔細打了碗,讓我吹罷。”一麵說,一麵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讓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麼空兒跑到這裏槅子來了?還不出去!”一麵又罵小丫頭們:“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們也不說給他?”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他,他不出去;說他,他又不信。如今帶累我們受氣。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麵說,一麵推他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家夥的婆子見他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氣,隻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幾口,寶玉笑道:“好了,仔細傷了氣。你嚐一口,可好了沒有?”芳官隻當是頑話,隻是笑看著襲人等。襲人道:“你就嚐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嚐。”說著就喝了一口。芳官見如此,自己也便嚐了一口,說:“好了。”遞與寶玉。寶玉喝了半碗,吃了幾片筍,又吃了幾匙粥,就罷了。眾人揀收出去了。小丫頭捧了沐盆,盥漱已畢,襲人等出去吃飯。寶玉使個眼色與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學幾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說頭疼,不吃飯了。襲人道:“既不吃飯,你就在屋裏作伴兒,把這粥給你留著,一時餓了再吃。”說著都去了。

這裏寶玉和他隻二人,寶玉便將方才從火光發起、如何見了藕官、又如何謊言護庇、又如何“……藕官叫我問你”,從頭至尾細細的告訴他一遍,又問:“他祭的果係何人?”芳官聽了,滿麵含笑,又歎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歎。”寶玉聽了,忙問:“如何?”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芳官笑道:“那裏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如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隻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

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歎,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他,我若親自對麵與他講,未免不便,須得你告訴他。”芳官問:“何事?”寶玉道:“以後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後人異端,不是孔子的遺訓。以後逢時按節,隻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感格:感動、感應。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樣的。殊不知隻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隻以潔淨,便可為祭,不獨死者為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隻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裏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鍾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隻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以來享。所以說,隻在敬,不在虛名。以後快命他不可再燒紙!”芳官聽了,便答應著。

一時吃過飯,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來了。”——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裏召將飛符第五十九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裏召將飛符第 五 十 九 回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裏召將飛符話說寶玉聽說賈母等回來,遂多添了一件衣服,拄著拐杖往前邊來,都見過了。賈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雲、彩霞等皆打疊王夫人之物,當麵查點與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個丫鬟,十個老婆子、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馱轎:也叫騾馱轎,前後兩匹牲口抬著走。器械。鴛鴦與玉釧兒皆不隨去,隻看屋子。一麵先幾日預先打發帳幔鋪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並幾個男人領了出來,坐了幾輛車,繞道先至下處,鋪陳安插等候。

臨日,賈母帶著賈蓉妻,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了眾家丁護衛。又有幾輛大車與婆子、丫鬟等坐,並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媽、尤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麵打發了他父母起身趕上賈母、王夫人馱轎,自己也隨後帶領家丁押後跟來。

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隻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係他姊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內院,不必關鎖。裏麵鴛鴦和玉釧兒也各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之妻進來,帶領十來個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們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啟戶視之,見園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來。一麵梳洗,湘雲因說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杏癍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來。寶釵道:“前兒剩的都給了妹子。”因說:“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沒發癢,就忘了。”因命鶯兒去取些來。鶯兒應了,才去時,蕊官便說:“我同你去,順便瞧瞧藕官。”說著,一徑同鶯兒出了蘅蕪苑。

二人你言我語,一麵行走,一麵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著柳堤走來。因見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著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頑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著這葉子編個花籃兒,采了各色花放在裏頭,才是好頑呢。”說著,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著,鶯兒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采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梁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布,將花放上,卻也別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咱們送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頑。”說著,來至瀟湘館中。

黛玉也正晨妝,見了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兒笑說:“我編了送姑娘頑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讚你的手巧,這頑意兒卻也別致。”一麵瞧了,一麵便命紫鵑掛在那裏。鶯兒又問候了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鵑包了一包,遞與鶯兒。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說與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了,也不敢勞他來瞧,我梳了頭,同媽都往你們那裏去,連飯也端了那裏去吃,大家熱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