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那柳家的笑道:“好猴兒崽子!你親嬸子找野老兒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麼疑的!別討我把你頭上的榪子蓋榪子蓋:馬桶蓋。形容男孩子的頭發。舊時小男孩兒均將頭發隻留腦袋當中的一小片,其餘四邊的頭發均剃掉,形似馬桶蓋。揪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這小廝且不開門,且拉著笑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好歹偷些杏子出來賞我吃。我這裏老等。你若忘了時,日後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隨你幹叫去。”柳氏啐道:“發了昏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不像抓破了臉的,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黧雞似的,還許動他的果子?可是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他們要的,倒和我來要?這可是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小廝笑道:“噯喲喲!沒有罷了,說上這些閑話!我看你老以後就用不著我了?就便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將來便呼喚我們的日子也多,隻要我們多答應他些就有了。”柳氏聽了,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麼好地方了?”那小廝笑道:“別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纖,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纖不成?我雖在這裏聽哈,裏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麼事瞞了我們?”
正說著,隻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們,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不顧和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不必忙,我來了。”一麵來至廚房——雖有幾個同伴的人,他們都不敢自專,單等他來調停分派——一麵問眾人:“五丫頭那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裏找他們姊妹去了。”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擱起,且按著房頭分派菜饌。
忽見迎春房裏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的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送粥米去,四五個買辦出去,好容易才湊了二千個來。我那裏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翻出來!”一麵說,一麵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隻見裏麵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柳家的忙丟了手裏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裏混唚!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澆頭澆頭:澆在菜肴上用作調味和點綴的汁子。。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接急的。你們吃了,倘或一聲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水來伸手,飯來張口,隻知雞蛋是平常物件,那裏知道外頭買賣的行市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他們,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吃膩了膈,天天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麼麵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隻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隻預備你們二層主子罷!”
蓮花兒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說:“天天要你什麼來?你說上這兩騾車子話!叫你來,不是為便宜卻為什麼?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麼忙的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麵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我給眾人聽。”
柳家的忙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眼見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舊年一立廚房以來,凡各房裏偶然間不論姑娘、姐兒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有的沒的,名聲好聽,說我單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剩頭兒;算起賬來,惹人惡心: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隻管要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作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廚房裏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水牌:供臨時記寫用的木板。寫了,天天轉著吃,吃到一個月現算倒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來,現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倒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還預備的起。’趕著我送回錢去,姑娘們到底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裏頭,保不住屋裏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權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裏隻替他念佛。沒的趙姨奶奶聽了又氣又忿,又說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倒好笑起來。你們竟成了例,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那裏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隻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裏了!怎麼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起火。此刻伺候迎春,飯罷,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他來的勢頭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隻管丟出來喂狗,大家賺不成!”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七手八腳,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眾人一麵拉勸,一麵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他不知好歹,憑是什麼東西,也少不得變法兒去。他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方將氣勸的漸平。小丫頭們也沒得摔完東西,便拉開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一回,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隻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雞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生事。
柳家的打發他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一節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花遮柳隱的來找芳官。且喜無人盤問。一徑到了怡紅院門前,不好進去,隻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的望著。有一盞茶時,可巧小燕出來,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那一個,至跟前方看真切,因問:“作什麼?”五兒笑道:“你叫出芳官來,我和他說話。”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橫豎等十來日就來了,隻管找他做什麼?方才使了他往前頭去了,你且等他一等;不然,有什麼話告訴我,等我告訴他——恐怕你等不得,隻怕關園門了。”五兒便將茯苓霜遞與了小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補益,“我得了些送他的,轉煩你遞與他就是了。”說畢,作辭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忽見迎頭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隻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麼跑到這裏來?”五兒陪笑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散散悶。才因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家夥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岔了。方才我見你媽出來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裏呢?竟出去讓我關門,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謊。”五兒聽了,沒話回答,隻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這時我才想起來了。隻怕我媽錯當我先出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得。”林之孝家的聽他辭鈍色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
可巧小蟬、蓮花兒並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他。這兩日他往這裏頭跑的不像,鬼鬼唧唧的,不知幹些什麼事!”小蟬又道:“正是。昨兒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裏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和玉釧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尋露,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話我沒聽見,今兒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沒主兒,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一聽此言,忙問:“在那裏?蓮花兒便說:“在他們廚房裏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的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裏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了贓證,我隻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一麵說,一麵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有偷的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並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隻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盥沐,隻有侍書回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隻得領出來。到鳳姐兒那邊,先找著了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鳳姐方才歇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唬的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但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打動,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他舅舅送的一節說了出來。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平白無辜之人,拿你來頂缸!此時天晚,奶奶才進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將他交給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兒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隻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自便去了。
這裏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之事;也有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倘或眼不見尋了死,逃走了,都是我們不是。”於是又有素日一幹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攆出他們去,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清早,都悄悄的來買轉平兒,一麵送些東西,一麵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麵又講述他母親素日許多不好。平兒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去了,卻悄悄的來訪襲人,問他:“可果真芳官給他露了?”襲人便說:“露卻是給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唬天跳地,忙應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勾起茯苓霜來,他自然也實供。若聽見了是他舅舅門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陷害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完,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他說也是芳官給他的就完了。”平兒笑道:“雖如此,隻是他昨晚已經同人說是他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也是無主兒,如今有贓證的白放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別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但今玉釧兒急的哭,悄悄問著他,他應了,玉釧也罷了,大家也就混著不問了。難道我們好意兜攬這事不成?可恨彩雲不但不應,他還擠玉釧兒,說他偷了去了。兩個人窩裏發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們如何裝沒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盜的就是賊,又沒贓證,怎麼說他?”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應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頑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陰騭事,保全人的賊名兒;隻是太太聽見,又說你小孩子氣,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從趙姨娘屋裏起了贓來也容易,我隻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麵。別人都別管,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他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可是這話。竟是我們這裏應了起來的為是。”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業障叫了來,問準了他方好;不然,他們得了益,不說為這個,倒像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裏來完事,他們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