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娘兒兩個應了出來,一壁走著,一麵說閑話兒。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勸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才罷!”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語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著我!”春燕笑道:“媽,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裏長久了,自有許多的好處呢。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裏的人,無論家裏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隻說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扯這謊做什麼?”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絕。
當下來至蘅蕪苑中,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泡茶。春燕便和他媽一徑到鶯兒前,陪笑說:“方才言語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來陪罪”等語。鶯兒忙笑讓坐,又倒茶。他娘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一麵走上來,遞了一個紙包與他們,說是薔薇硝,帶與芳官去擦臉。春燕笑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裏沒這個與他,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給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隻得接了。娘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才進去。春燕便向他娘說:“隻我進去罷,你老不用去。”他娘聽了,自此便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複,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便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與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與他蕊官之事,並與了他硝。寶玉並無與琮、環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裏是什麼?”芳官便忙遞與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虧他想得到!”賈環聽了,便伸著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便彎著腰向靴桶內掏出一張紙來托著,笑說:“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隻得要與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與別人,連忙攔住,笑說道:“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包上,說道:“快取來。”
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啟奩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間還剩了些,如何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著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裏人一時短了。你不管拿些什麼給他們,他們那裏看得出來?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了,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隻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閑談,賈環嘻嘻向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的銀硝強。你且看看,可是這個?”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聲笑了,說道:“你是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才之事說了。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然比先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也是好的,硝、粉一樣,留著擦罷,自是比外頭買的高便好。”彩雲隻得收了。
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著這回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別心淨,也算是報仇。莫不是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便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裏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不成?”賈環聽說,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樣,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快休管,橫豎與你無幹!乘著抓住了理,罵給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隻好受這些毛崽子的氣!平白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撴摔撴摔:摔手頓足,發脾氣。娘;這會子被那起毛崽子耍弄也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家裏人怕你呢!你沒有什麼本事,我也替你羞!”
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隻摔手說道:“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鬧。倘或往學裏告去,挨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兒調唆了我鬧去,鬧出了事來,我挨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隻這一句話,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說:“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不成?這屋裏越發有的說了!”一麵說,一麵拿了那包子,便飛也似往園中去。彩雲死勸不住,隻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頑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正遇見藕官的幹娘夏婆子走來。見趙姨娘氣恨恨的走來,因問:“姨奶奶那去?”趙姨娘又說:“你瞧瞧,這屋裏連三日兩日進來的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分兩放小菜碟兒了。若是別一個,我還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個什麼?”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何。趙姨娘悉將芳官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才知道!這算什麼事?連昨日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裏。人家還沒拿進個什麼兒來,就說使不得,不幹不淨的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你老想一想,這屋裏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老自己撐不起來;但凡撐起來的,誰還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乘著這幾個小粉頭兒恰不是正頭貨,得罪了他們也有限的,快把這兩件事抓著理紮個筏子,我在旁作個證見,你老把威風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禮。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你老的。”趙姨娘聽了這話,益發有理,便說:“燒紙的事不知道,你卻細細的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的說了,又說:“你隻管說去。倘或鬧起,還有我們幫著你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著膽子,便一徑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聽見黛玉在那裏,便往那裏去了。芳官正與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便都起身笑讓:“姨奶奶吃飯。有什麼事這麼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著芳官臉上撒來,指著芳官罵道:“小淫婦!你是我家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裏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你攔在頭裏,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隻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那裏有你小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