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讚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隻作了五首,何不就命名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麵。寶釵亦說道:“作詩不論何題,隻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第二義:第二流,第二等。,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複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王荊公:即王安石。;永叔又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永叔:歐陽修的字。?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襲前人。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麵了。”
仍欲往下說時,隻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間傳說,往東府裏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隻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我來回家先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光景。因賈璉遠路適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隻聽見裏麵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裏麵,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場。哭畢,眾人方上前一一請安問好。賈珍因賈母才回家來,未得歇息,坐在此間,看著未免要傷心,遂再三求賈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勸。賈母不得已,方回來了。果然年邁的人禁不住風霜傷感,至夜間便覺頭悶心酸,鼻塞聲重。連忙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足足的忙亂了半夜一日。幸而發散的快,未曾傳經傳經:中醫術語。指人體外感風寒,通過經絡傳至全身。,至三更天,些須發了點汗,脈靜身涼,大家方才放心。至次日,仍服藥調理。
又過了數日,乃賈敬送殯之期,賈母猶未大愈,遂留寶玉在家侍奉;鳳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餘賈赦、賈璉、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領家人、仆婦,都送至鐵檻寺,至晚方回。賈珍、尤氏並賈蓉仍在寺中守靈,等過百日後,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並二姐、三姐照管。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動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麀聚麀(yōu):指父子兩代人玩弄或占有同一個女子。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尤三姐卻隻是淡淡相對,隻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隻是眼目眾多,無從下手。賈璉又怕賈珍吃醋,不敢輕動,隻好二人心領神會而已。此時出殯以後,賈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帶領二姐、三姐並幾個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餘婢妾都隨在寺中。外麵仆婦,不過晚間巡更、日間看守門戶,白日無事,亦不進裏麵去,所以賈璉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賈珍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時常借著替賈珍料理家務,不時至寧府中來勾搭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祿來回賈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並請杠人青衣,共使銀一千一百十兩,除給銀五百兩外,仍欠六百零十兩。昨日兩處買賣人俱來催討,小的特來討爺的示下。”賈珍道:“你且向庫上領去就是了,這又何必來回我?”俞祿道:“昨日已曾向庫上去領,但隻是老爺仙遊以後,各處支領甚多,所剩還要預備百日道場及寺中用度,此時竟不能發給。所以小的今日特來回爺,或者爺內庫裏暫且發給,或者挪借何項,吩咐了,小的好辦。”賈珍笑道:“你還當是先呢,有銀子放著不使!你無論那裏且借了給他罷。”俞祿笑回道:“若說一二百,小的還可以挪借;這五六百,小的一時那裏辦得來?”賈珍想了一回,向賈蓉道:“你問你娘去,昨日出殯以後,有江南甄家送來打祭銀五百兩,未曾交到庫上去,你先要了來,給他去罷。”賈蓉答應了,忙過這邊來回了尤氏,複轉來回他父親道:“昨日那項銀子已使了二百兩,下剩的三百兩,令人送至家中,交與老娘收了。”賈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帶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來交給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無事,問你兩個姨娘好。下剩的俞祿先借了添上罷。”
賈蓉與俞祿答應了,方欲退出,隻見賈璉走了進來。俞祿忙上前請了安。賈璉便問何事,賈珍一一告訴了。賈璉心中想道:“趁此機會,正可至寧府尋二姐。”一麵遂說道:“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項銀子,還沒有使呢,莫若給他添上,豈不省事?”賈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兒,一並令他取去。”賈璉忙道:“這必得我親身取去。再我這幾日沒回家了,還要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請安去;到哥哥那邊查查家人們有無生事,再也給親家太太請請安。”賈珍笑道:“隻是又勞動你,我心裏倒不安。”賈璉也笑道:“自家兄弟,這有何妨呢?”賈珍又吩咐賈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邊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請安,說我和你娘都請安,打聽打聽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還服藥呢沒有?”賈蓉一一答應了,跟隨賈璉出來,帶了幾個小廝,騎上馬一同進城。
在路間叔侄閑話。賈璉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誇說如何標致,如何做人好,“舉止大方,言語溫柔,無一處不令人可敬可愛。人人都說你嬸子好,據我看,那裏及你二姨一零兒呢?”賈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這麼愛他,我給叔叔作媒,說了做二房,如何?”賈璉笑道:“你這是頑話還是正經話?”賈蓉道:“我說的是當真的話。”賈璉又笑道:“敢是好呢!隻是怕你嬸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願意;況且我聽見說你二姨已有了人家了。”賈蓉道:“這都無妨。我二姨、三姨都不是我老爺養的,原是我老娘帶了來的。聽見說,我老娘在那一家時,就把我二姨許給皇糧莊頭張家,指腹為婚。後來張家遭了官司,敗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來。如今這十數年,兩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時常報怨,要與他家退婚,我父親也要將二姨轉聘。隻等有了好人家,不過令人找著張家,給他十幾兩銀子,寫上一張退婚的字兒。想張家窮極了的人,見了銀子,有什麼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這樣人說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親都願意——倒隻是嬸子那裏卻難。”賈璉聽到這裏,心花都開了,那裏還有什麼話說?隻是一味呆笑而已。
賈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膽量,依我主意行去,管保無妨,不過多花上幾個錢。”賈璉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說來,我沒有不依的!”賈蓉道:“叔叔回家,一點聲色也別露,等我回明了我父親,向我老娘說妥,然後在咱們府後方近左右買上一所房子及應用家夥什物,再撥兩窩子家人過去伏侍,擇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覺娶了過去,囑咐家人不許走漏風聲。嬸子在裏麵住著,深宅大院,那裏就得知道了?叔叔兩下裏住著,過個一年半載,即或鬧出來,不過挨上老爺一頓罵。叔叔隻說嬸子總不生育,原是為子嗣起見,所以私自在外麵作成此事。就是嬸子,見生米做成熟飯,也隻得罷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沒有不完的事。”自古道“欲令智昏”,賈璉隻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今身上有服,並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卻不知賈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兩個姨娘有情,隻因賈珍在內,不能暢意。如今若是賈璉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賈璉不在時,好去鬼混之意。賈璉那裏思想及此?遂向賈蓉致謝道:“好侄兒,你果然能夠說成了,我再買兩個絕色的丫頭謝你。”
說著,已至寧府門首。賈蓉說道:“叔叔進去,向我老娘要出銀子來,就交給俞祿罷。我先給老太太請安去。”賈璉含笑點頭道:“老太太跟前別提我和你一同來的。”賈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賈璉道:“今日要遇見二姨,可別性急了,鬧出事來,往後倒難辦了。”賈璉笑道:“少胡說!你快去罷,我在這裏等你。”於是賈蓉自去給賈母請安。
賈璉進入寧府,早有家人頭兒率領家人等請安,一路圍隨至廳上。賈璉一一問了些話,不過塞責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獨自往裏麵走來。原來賈璉、賈珍素日親密,又是弟兄,本無可避忌之人,自來是不等通報的。於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簾子,讓賈璉進去。
賈璉進入房中一看,隻見南邊炕上隻有尤二姐帶著兩個丫鬟一處做活,卻不見尤老娘與三姐。賈璉忙上前問好相見。尤二姐含笑讓坐,便靠東邊排插兒排插兒:一種用於室內局部分隔的設施,常用於室內前後簷炕的兩頭。坐下。賈璉仍將上首讓與二姐兒。說了幾句見麵情兒,便笑問道:“親家太太和三妹妹那裏去了?怎麼不見?”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後頭去了,也就來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著二姐。二姐亦低了頭,隻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因見二姐手中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裏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了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隻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怕人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中,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隻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賈璉一麵接了茶吃著,一麵暗將自己帶的一個漢玉九龍珮解了下來,拴在手絹上,趁丫鬟回頭時,仍撂了過去。二姐亦不去拿,隻裝看不見,坐著吃茶。
隻聽後麵一陣簾子響,卻是尤老娘、三姐帶著兩個小丫頭自後麵走來。賈璉送目與二姐,令其拾取,這尤二姐隻是不理。賈璉不知二姐何意,甚是著急,隻得迎上來與尤老娘、三姐相見。一麵又回頭看二姐時,隻見二姐笑著,沒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絹子,已不知那裏去了,賈璉方放了心。於是大家歸坐,敘了些閑話。賈璉說道:“大嫂子說,前日有一包銀子交給親家太太收起來了,今日因要還人,珍大哥令我來取;再也看看家裏有事無事。”尤老娘聽了,連忙使二姐拿鑰匙去取銀子。這裏賈璉又說道:“我也要給親家太太請請安,瞧瞧二位妹妹。親家太太臉麵倒好,隻是二位妹妹在我們家裏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們都是至親骨肉,說那裏的話?在家裏也是住著,在這裏也是住著。不瞞二爺說,我們家裏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裏姑爺幫助。如今姑爺家裏有了這樣大事,我們不能別的出力,白看一看家,還有什麼委屈了的呢?”正說著,二姐已取了銀子來,交與尤老娘。尤老娘便遞與賈璉。賈璉又命一個小丫頭叫了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道:“你把這個交給俞祿,叫他拿過那邊去等我。”老婆子答應了出去。
隻聽得院內是賈蓉的聲音說話。須臾進來,給他老娘、姨娘請了安,又向賈璉笑道:“才剛老爺還問叔叔呢,說是什麼事情要使喚叔叔去。原要使人到廟裏去叫,我回老爺說叔叔就來。老爺還吩咐我,路上遇著叔叔,叫快去呢。”賈璉聽了,忙要起身。又聽賈蓉和他老娘說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說的,我父親要給二姨說的姨父,就和我這叔叔的麵貌、身量差不多兒。老太太說好不好?”一麵說著,又悄悄用手指著賈璉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說什麼,隻見三姐似笑非笑、似惱非惱的罵道:“壞透了的小猴兒嵬子!沒了你娘的說了!等我撕他那嘴!”一麵說著,便趕了過來。賈蓉早笑著跑了出去。賈璉也笑著辭了出來。走至廳上,又吩咐了家人們些不可耍錢吃酒等話。又悄悄的央賈蓉,回去急速和他父親說。一麵便帶了俞祿過來,將銀子添足,交給他拿去。一麵給賈赦請安,又給賈母去請安。不提。